韦令仪淡笑着做足了架势,等女官走后才放松下来,让阿红将送来伺候的宫女分别四下安排去。
待事毕,阿红回到韦令仪身边,奉承笑道:“圣上如此赏赐,今封妃,晚上必定会宣娘娘侍寝。”
韦令仪听闻后看着阿红脸一红,道:“可是自我入宫这么多些时日,圣上别说宣我,就连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怕是……”
阿红见她担忧,立即安慰道:“娘娘,如今可不一样了。韦将军战场立下大功,战功赫赫,若圣上还想拉拢韦家,必定要考虑到娘娘脸面。若是圣上忙碌忘了,娘娘可再请示一次圣上来承香殿,侧面提醒一番,圣上定然会来。待圣上来了,娘娘定抓住时机,尽快怀上龙嗣,将来定也是圣眷不衰。“
韦令仪一听,自觉阿红说的颇有道,便立刻吩咐将承香殿洒扫干净,让膳房备好吃食。
直至暮色四合时分,都未听到玄武殿传来任何消息,韦令仪心中有些着急,阿红便提议派人去请圣上。可派出的人一直到了戌时,那人竟还未会来,于是又派出一人。这人倒是会来的快,只是带回的借口依旧是政务繁忙。
韦令仪瞬间失了神色,固执道:“你再去请,就与圣上说,今夜他不来,臣妾便不睡。”
“是。”小宫女自觉这般咄咄逼人,怕是反倒惹了皇帝厌烦,却不敢指点,只得听令又去了趟玄武殿。
然而自她离开承香殿后,便一直没有见到回来的身影。
已过子时,阿红心疼道:“娘娘还是安寝吧,圣上既然说政务繁忙,想必是不会来了。”
韦令仪抬头死死瞪着阿红,直接抬手一巴掌扇在她左脸颊上,声音之响,脸骤然间便肿了起来,一丝血从唇角流下。
“娘娘恕罪!”阿红吓得急忙跪到地上叩首。
“贱婢!说陛下今夜会来的是你!说陛下不会来的也是你!”韦令仪大声呵斥,眼神冷如刀子。
“娘娘!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脑子笨,求娘娘恕罪!”阿红面上慌张不已,低下头面色发狠,双拳紧握。
韦令仪却紧绷着脸,还是不舒爽,不知为何,她从前并非如此暴躁之人,宫人虽不敢明面说,可皆在嘲讽她。
如今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满肚子怨气却无处发泄,只得自己吞吐,“贱婢!自己掌嘴,直到我说停下为止。”
“是。”阿红不得已只能应下,抬起手左一下,右一下,声音响彻整个承香殿。
韦令仪心情终于好了起来,从一旁拿过茶盏轻轻抿着,一边欣赏着阿红高肿起来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阿红已经打到麻木,却还未被叫停,忽然一声阴仄从殿门口传来,“娘娘真是好大威风,这受封第一日便这般惩罚下人。”
韦令仪心头一颤,不知是谁忽然深夜闯入承香殿,只得让阿红立刻退下躲起来。
她紧张又懊恼地看向殿门口,难道是陛下?
当那男子走入殿中后,她才松了一口气,“深更半夜,崔将军怎会来此?”
崔显笑笑,看着一眼躲入后室的身影,才道:“身为禁军统帅,听到承香殿有动静,便担忧娘娘安危,前来查看。见娘娘并无异样,本将也便放心了。只是唯一没想到的是,平日里看似柔弱善良的淑妃娘娘,原来惩罚下人也会这般狠毒。”
“你!你来究竟想做甚?别忘了,你虽是禁军统帅,可我是圣上的女人,外男私闯后宫,便是重罪!”韦令仪厉声道。
崔显则不在意地嘲讽,“圣上的女人?娘娘确定吗?”
韦令仪没有开口,却瞬间羞愤红了脸。是啊,入宫这么久,别说临幸,就连见面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若非家父,她或许早就如曾经那些御妻,被一同给遣散了。
崔显继续道:“娘娘何必拿下人撒气?娘娘想要恨的对象,也不应是自己的婢女,而是玄武殿那人。”
玄武殿的人,除了萧临还有谁?那便是云夭。
韦令仪自然清楚不过,可是她被那贱奴抓住了把柄,动弹不得。
崔显似乎看破了她的心事,道:“娘娘有所不知,玄武殿那人可不仅仅是个单纯的近侍。当初征讨突厥的策略,其实便是她出的。不仅如此,圣上还放任一介女奴翻阅代批朝臣奏章。”
“你说什么?”韦令仪听闻此话后大惊,“别说后宫不可干政,云夭那个贱奴还不是后宫,身份卑微,她竟干政,这不是找死吗?”
她凝思片刻,猛地抬头道:“崔将军将这样的事告知于我,目的为何?”
“能有什么目的?”崔显笑笑,“只是不甘心娘娘做这深宫可怜人罢了,信不信由你。”
说完,崔显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香殿。
倒是韦令仪无力地坐下,静静思索。难怪,她就说那个卑贱女奴,为何如此大胆!原来都是皇帝给惯出来的,竟如此昏庸,被美色所惑,让一个女奴干政。
许久后,她喊来了阿红,拿来纸笔,写下一封家书,交给阿红道:“你想办法,尽快将这封信给我父亲送去,我就不信,这回圣上还能保下那个贱奴不成!”
阿红心不甘情不愿接过,却也不敢反抗,只道了声“是”,便立刻转身离开承香殿。
……
两日后,大雪纷飞,天气渐渐转入最冷的时节。宫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依旧弯着腰,在雪中留下一串串足迹,个个被大风吹得睁不开眼。
云夭举着油纸伞往太极殿而去,路上路过几个窃窃私语的小宫女,当抬眼看到她时,立刻装作没见到的模样四散而去。
遇到几拨人皆是如此,云夭不明所以,可也没想着过度深究。
到达太极殿时,她收起油纸伞,将身上的雪抖尽,脱去外层披风,才进入殿内。
此时萧临正落座上方批阅着奏折,听到她来后头也没抬,只道了一句:“上来磨墨。”
“是,陛下。”云夭依然极为有礼地欠身后,才上前,落座在他的身侧,将一滴温水滴入砚台,而后拿起墨锭慢慢研磨起来。
待萧临批复完手中这本奏折放下之后,他才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却没见她脸上带着丝毫不悦。
可想了想,他还是试图解释道:“我封韦女为淑妃,是有原因的。韦世渊此人虽傲慢,令人讨厌,可却是我大邺一猛将,如今突厥彻底臣服大邺后,东北地区的契丹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那边守备有些薄弱,我准备调韦世渊前往辽东郡任都尉,并在北平郡旁建一道长城做防线。无论是做将领,还是监工,他都是个很好的人选。”
“长城。”云夭手一滞,想到前世并无此事。
她抬眸看向他,朝他笑笑,“陛下英明,我明白。不过淑妃之位其实还是有些低了,其实陛下是该立后了。”
萧临无奈地看着她,这样的话从她口中已听过太多,虽已麻木,可如今听起来还是如此让人心烦,“我将韦女留下,除了对韦家的拉拢之意,更多的是做为人质。”
“人质?”云夭这下有些蒙了。
“嗯。”萧临颔首,“辽东都尉一职,并非任何人都可做。抵御外敌的同时,若其通敌契丹和奚国,我大兴城距离太远,或许反应不及。再加上最近线报传,契丹总是有意无意地试图贿赂辽东郡官员。有韦女留在大兴宫做人质,我不信韦世渊到时候敢明面上与契丹搞小动作。若是他有反心,我便先拿韦女开刀。”
云夭听得一阵脊寒,萧临对待后宫女子,太过残忍。淑妃入宫许久,虽不受宠幸,可再怎么说也是嫁了他,未来命运,幸福安康,都系于自己夫君手中。
若她永远居住内廷,不受皇帝宠幸的妃子在母族衰弱后,会过得很惨,便如萧临的母亲,德妃那般。
而即便万一被放出宫,即便拥有完璧之身,曾为后妃,又怎么能再度说到上好的亲事。
所以当初韦令仪试图用麝香让她不孕,她虽当时气恼,却也并未真正怪罪,也没与萧临提过此事。因为在她看来,那个女人不过是个不得夫君喜爱,在深宫中被寂寞所扭曲的可怜人罢了。
而那些从没能见过萧临一面的才人们,更是可怜。
这便是后宫女子的悲哀,也是身为女子的悲哀。作为曾为贵妃的她,即便受宠,却也并非未经历过彻夜殿中空等的日子,看着自己夫君留宿其他女人房中,表面上却作无事人一般不得表现出一丝一毫嫉妒。
她们恐惧着衰老,因着老去后,自己便是偌大宫殿中的孤者,而同样老去的皇帝,却又会有一批十五、六的年轻御妻再度入宫。
为了不承受恐惧,甚至满怀心痛,将自己貌美的侄女与婢女推出,只求得他一夜的留宿。
可同时,云夭似乎也明确了前段时间心底萌发的那个问题,他并不喜欢韦令仪。这么说,玉佩一事,原是有误会。那前世崔显叛变前,韦令仪的离开是否又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正当云夭想说什么时,福禧忽然从殿外冲了进来,慌慌张张不成体统,跪到下方,“陛下——出大事儿了——”
萧临蹙眉,“有话好好说!”
“陛下,太上皇驾崩了!”福禧大声喊道。
顿时,太极殿内空气凝滞,静默许久,云夭震惊地看着福禧。
不知过了多久后,萧临才面无表情,冷血开口道:“崩了就崩了,这算什么大事?去通知礼部,准备国丧。”
“是!陛下!”福禧忽然想起萧临对太上皇的憎恶,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起身行礼后又箭步离去。
云夭收回目光,定定看着面无表情的萧临许久,直到对方皱眉,道:“继续磨墨,发什么呆。对了,磨完墨,替我把这几份奏章也批了,一个个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还尽是辞藻堆砌,烦人得很。”
“……陛下还好吗?”云夭有些不确定问道,因着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变了。
萧临恼羞成怒起来,“你在胡说些甚,还不好好做事。”
“……是。”
在太极殿中一直待到黄昏,云夭批了大部分的奏章,她注意到萧临速度慢了很多,时常开始发呆,沉默不语,而他手中的最后一份奏章,也拿了将近一刻钟,竟还没看完。
云夭叹息着将其从他手中抽过,三下五除二看了一遍,只是对江南前卫贵族的简单奏报,并没什么重要内容。
她快速写了几个字,将其合好,抬眸时发觉萧临正静静盯着她,眼底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单纯看着。
云夭一怔,转头看了眼殿外,大雪已停,内侍们已将宫道和台阶上的积雪除开,尽数堆积到人不会行走的地方。
“陛下出去看看雪吗?”
萧临回过神,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道:“好。”
两人这便起身,往太极殿外而去,云夭先一步走在前方,出了太极殿后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深呼吸一口清气,又伸了个懒腰。
萧临从一旁拿过她的披风上前,为她穿上,又走至前方亲手系上系带。
云夭愣怔地看着,有些受宠若惊道:“多谢陛下。”
“嗯。”
做完这一切后,便下了月台,萧临让内侍止步,只带着云夭随意逛着,往一处园林而去。
许久后云夭无意抬头,这才发觉,他们竟一路走来了凝云阁。此处自萧临登基后,两人都未来过,却被宫人打扫得极为干净。
冬日,树上原本的树叶也早已落光,有些显得过于凄凉和空荡。
萧临将两个石凳上的积雪拍开,而后便随意坐下,看着凝云阁毫无变化的院子,而后又看向在一旁站着,探头探脑的云夭,淡淡道:“再给我跳一次清商乐舞吧。”
第59章 弹劾妖女
“再给我跳一次清商乐舞吧。”
云夭一时间怔住,片刻后才回过神,轻轻点点头,“好。”
披风有些厚实,她将其解下,放至一旁,走到庭院中央转过身面对着他,缓缓扬起唇角。
与那次一样,没有乐声伴奏,可随着她甩起长袖,弯下腰肢转身回看他时,脑海中却能自觉鸣响起那配乐。今年的舞没有桃花花瓣相配,却是与雪相衬。
他静静看着身前的云夭,她十八了,本就姣好的脸蛋早已长开,更是美到无法用人间词汇去形容。
她旋身踢腿之时,地上的白皑积雪随之漫洒空中,再轻轻四散飞落。在那雪落下的瞬间,她又恰巧转身,眼帘下水光潋滟,脚步舞态生风,耳垂下的玉耳铛似雪幻化而成,冬季的桃花,有节奏地晃荡。
萧临发觉,她的手形也是极为完美的,根根分明,纤长瘦弱,他牵过许多次,只记得柔软小巧之感,而那翻花的形态,到如今才注意到。
他忽然想起那年天牢之中,她朝着他递来那只手,驱散寒冷。
又想起战场浴血的她,手持利剑,明明弱小,却又如此勇敢。
还有身在突厥部落的她,将他抱在怀中,一声声唤着“五郎”,轻轻安抚他的脊背。
这样的她,叫他如何不爱?
若没有这样的她相伴,他孑然一生,该是多孤独。
一舞毕,云夭缓缓收回抬起的脚,喘着气,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慢慢走回石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