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因为,只定了亲,而没有成亲,所以没起作用?
怀着这般的心思,她今日打算给陆承望写信,问问他在益州如何了。
算算时日他应早就回到益州,若刚到时便给她写信,这会儿信也该送到她手里了,她却没收到他的信。难不成他忘了他们约定的么?
阳春研着墨,在旁小声替未来姑爷辩白着:“姑娘,定是军务繁多,陆公子他没来得及写信吧。”
稚陵轻声说:“我只怕……罢了,不吉利,不说了。”
为什么今日眉心格外发疼,她几次三番顿下笔来,捏了又捏,十分怄气。白药给她端来了温补的羹汤,她喝了两口,便又不想喝了,说:“那位老道长……不会是哄我爹娘的吧。”
白药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姑娘……”
稚陵这信是没法平心静气写下去了,只因她老是觉得心中有什么烦心事,可仔细琢磨,却琢磨不出。
阳春说:“今日秋雨绵绵,又是先皇后的忌辰,魏姑娘似乎也进宫去了,……姑娘若是烦闷,不如睡一会儿吧。”
稚陵应着睡下。她在连瀛洲呆了这十几年,爹爹恪守着老道长的叮嘱,不让她轻易去上京城里“沾上煞气”,更不必提是进宫赴宴之类。所以她还没见过宫中宴会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传闻之中,那位开疆拓土中兴大夏的元光帝即墨浔。
每回她要听新鲜事儿,都要从旁人口中听来。
她睡下不久,却囫囵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昏昏沉沉的风雨,两侧是壁立千仞的高山,那片泥泞雨水中,忽然哒哒跑过数匹马,为首那个红衣翩翩,鲜衣怒马,唇红齿白的,腰间佩着一柄长刀。
他们刚行到一半,忽然,前路后路悉数被蒙面黑衣人给围堵住,人数远超他们一行,几乎没有多废话一句,箭出如雨,霎时满天猩红。
稚陵惊得醒过来——梦里那红衣的少年正是陆承望,他……他不会出事了吧?
第59章
稚陵做了这噩梦后,连忙写了一封信去益州,仔细问了问陆承望的近况,生怕噩梦成真。
她连着数日心神不宁的,白药宽慰她:“姑娘别担心,陆公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折在强盗手里的?况且,梦都是反的,说不准是陆公子他大展神威,剿灭了那一带的强人呢?”
稚陵垂眸望着手上这一串红珊瑚珠,轻轻摩挲他的名字刻痕,除了叹气,别无他法。
从上京去益州,哪怕是快马星夜兼程也要走一个月时间,回信便更久了,何况时值初冬,过一阵子就要下雪,届时雪天路滑难行,消息传得便更慢,——她愈发心烦。
也不晓得是流年不利还是近日天气陡变,秋雨寒瑟,没过几日,她好端端的又发起烧了。
秋雨寒沥,门帘子稍被抬起,极快合上,大步进来个清瘦英俊的男人,身上紫色官袍尚未换下,连忙就到了床边,待望见纱帷里被左一层右一层锦被裹着的昏睡中的姑娘,那双浓眉立即皱成了川字,心疼不已。
他拿了绢帕来,轻轻揩去她额头渗出的汗水,幽幽叹气,怕吵醒她,避到别处,才低声地问白药:“今日怎么样了?”
白药低了声音,“回相爷,姑娘早上醒了一会儿,喝了药,用了点粥饭,便又睡下了。大夫说比昨日好些。”
周怀淑恼着问他:“你倒终于舍得来看看阿陵了?都两天了!”
薛俨轻咳一声,闷着没作声,身旁小厮小声替他小声说道:“夫人莫怪相爷,是朝里紧急的公务……偏偏这几日,陛下也圣体欠安,称病不朝,全要仰仗相爷裁决。”
周怀淑道:“陛下也病了?……这时节确是个容易着凉的天儿。”
薛俨本来星夜赶来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只是现在朝廷还是女儿全得靠着他,他心里一遍遍说万不能病倒了,才熬了下来。
薛俨恨不能受这个罪的是他自己,只是求告无门。
大约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总能生出几分好笑,薛俨背着手在门外长廊上踱来踱去,便在想,他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呢——女儿病了,他也就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请了相熟的宫中太医来看,也只说是着了凉,开了药又不见起色。
连病中睡觉都睡得不安稳。
一直到夜里,薛俨听白药说了小姐做噩梦的事,他却疑心并非因为她的噩梦,甚至怀疑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左思右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毕竟稚陵往年也是如此,时常病来如山倒,一病便是许久。
简直愁杀了他。
他瞧了眼床头摆在紫檀灯架上的夜明珠,明珠荧荧,光色柔和,照得稚陵那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只眉心的红痣殷红如血。她好容易睡下,他想给女儿再掖掖被子,又生怕弄醒了她,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薛俨又悄悄跟周怀淑说:“怎么定了亲,还是没有什么好转呢?”
周怀淑凝眉说:“难不成,非得到成亲才见效?……我,我还想留阿陵几年呢。”
薛俨背着手走了两三步,忽然道:“难道这亲事不好?”
私心里他是觉得不够好的,他择婿的标准里极其重要的一条,原本是要女婿最好在上京一带,这般女儿不必远嫁,若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可这陆承望在的益州,去国三千里,……
他叹了口气,这会儿有些懊悔了。
稚陵这病抽丝一样,从十月底一病到了腊月里,也只有一点儿起色。
她每日都要问白药,有无陆承望的信件,可白药都只摇摇头,令她日复一日地担心,乃至向爹爹询问朝廷里有没有陆承望的什么消息,爹爹也说不曾有。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为什么突然间渺无音讯了?难道,……难道他真如她梦到的那样,死在了强盗的乱箭下了!?
直到有人冒雪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益州来的信。
稚陵一面因着屋外穿来的寒气,咳嗽了好一阵子,一面忙着拆开信来。可看完这信,蓦然间脑子一嗡。
——陆承望失踪了。
信上说,那日他们回到益州的路上,抄近道经过百仞谷时,忽然遭遇强人劫道,有百十人之多,他们寡不敌众,奋战过后,将军跌下山谷,……至今不知所踪。
益州一带的地势,稚陵在书中读过。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里山路崎岖险峻,跌下山谷……还能生还么?……她只觉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下去了。
将近年关,大雪纷飞,连瀛洲每到这个时节,似乎格外萧索。
不单是因为入眼都是素白色,也不单是因为连瀛海冰封数里,早失去了别的季节,波光荡漾的风景;草木全都零落枯败了,连鸟雀呼叫声都稀少了。
稚陵不喜欢冬日。
尤其不喜欢这个冬日。
陆承望失踪的消息终于没瞒住,让爹爹娘亲他们也知道了。至于别人知不知道,……大约也只是迟早的事。
偏偏将近除夕,薛家和陆家两家莫不都气氛低抑。
听说派人去找,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骸——留下这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吊在眼前,反倒让人更是煎熬。
这个除夕,稚陵怀着重重心思,兼又病着,过得并不算快活。虽然爹爹和娘亲都在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却远没有从前的除夕那么轻松愉快了。
病尚未大好,却迎来这样的噩耗,稚陵心里还能自嘲地想一想,就算这般,她还能吃饭睡觉,已经不错了。
娘亲陪她在院子里看烟花,这连瀛洲的水滨,每逢除夕,都有烟花贺岁,硕大烟花升到空中,啪的炸开,绽放一个瞬间后,万万星点哗然落幕。焰火的光在稚陵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她微微仰头,还在期盼着,希望翻过年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最好明天陆承望就站到她面前来,说他平平安安回来了……。
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太糟,没有生的消息,但也没有死的消息。
正月里,陆夫人来做客,便委婉地同周怀淑提了提两家的婚事。
陆夫人也是晓得稚陵身子病弱,当年有位道长替她看过,说与姻缘有关系。她此来,便是怕耽搁了稚陵这孩子,……不如退了婚事。
周怀淑犹豫着没有立即答应,心里一面觉得陆夫人话说得十分诚恳,想来深思熟虑过,并不是一时过来试探他们家;另一面又觉得,陆承望实在是她看中的为数不多的青年才俊,况且和稚陵很契合,现在生死未卜,就这么弃他而去,在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但女儿的身子也同样耽搁不得,这几个月生病,把他们夫妻俩愁坏了,若以后好不了,得受多少苦。……倘使陆承望不是她的“药”,就算成了婚,和离也是势在必行的。
周怀淑心里略赞成了退婚,待问了稚陵的想法,稚陵却摇了摇头,神色恹恹的,只蹙着蛾眉,轻声说:“娘亲,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吧。”
稚陵缓缓坐在了罗汉榻上,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胸口痛,周怀淑连忙给她揉了揉,心疼色快要溢出来了,柔声说:“娘亲都依你,只是……只是……八成是……”
她微微叹息着摇头。
过了这许久,人若是活着,也该有些消息;但他杳无音信。
现在他们两家压着消息,没让别人晓得,但纸包不住火,迟早都会被人知道。
这一冬的雪,洋洋洒洒下了几个月。
二月初,大雪初停,魏浓就来寻稚陵出门去玩。
稚陵闷在家里许久,快要闷得发霉,愈是在家里每日愁来愁去,愈是觉得自己该出去晒晒太阳,祛除晦气。
周怀淑觉得天气冷,她不宜出门吹冷风,好在今日看着天气晴朗,雪过初霁,给她裹上厚实的袄子、狐裘,才让她跟魏浓出去玩了。
魏浓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两人沿着连瀛海的水岸漫步,这时节,光秃秃一片,没什么好看的风景,只是湛蓝的水面结着厚厚冰层,适逢晴天,冰层逐渐裂开,裂成了纵横交错的锋利的白线。
稚陵生怕魏浓先看出自己有些心事,然后要刨根问底,索性先发制人,先问她的心事:“浓浓,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魏浓随手捡了颗石子儿,丢到冰面上,没用多大的力气,咔嚓一声,只见冰面被浅浅砸出个白色小坑来。魏浓嘟着嘴,眨巴眨巴一双杏眼,长叹一声,说:“我上次又在宫里见到太子殿下了……我还主动跟他打招呼的!他却很冷淡,好像都不记得我了。”
稚陵也想捡一颗石子儿,可弯腰半天没弯下去。
魏浓转头一看,穿得十分臃肿像稻草堆一般的稚陵,手缩在暖手抄里,扑哧一笑,实在是没见过她穿得这么厚重。稚陵嘟着嘴说:“是我娘怕我出门冷着……”
魏浓好心给她捡了两颗石头让她丢,稚陵狠狠丢了一颗,竟把冰面丢出了个小窟窿来,汩汩冒出水泡,魏浓看得一愣,就听稚陵说:“是不是参加的小宴的人很多啊?或许你不是头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应付了许多人,自然就没注意到你。”
魏浓觉得有理。
她又长叹一声:“这几个月,我都要被自己逼疯了。做梦都在想太子殿下能不能突然就喜欢上我……诶,不过真给我想出了个法子。”她尚未说那个法子是什么,却先抱住了稚陵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如稚陵平日对她那样——软着声音求她,“你可一定要陪我去。”
稚陵笑了一声,抬眸看着魏浓,说:“不知道魏大小姐想了什么馊主意啊?”
魏浓一瞪,说:“什么馊主意!那是我千辛万苦想出的好主意——”
稚陵才从魏浓那儿得知,原来除夕前,沛雪园就已经竣工,长公主一家从洛阳搬到上京,住进了园子。
魏浓压低了声音告诉稚陵,她苦苦哀求她爹娘,她爹娘就厚着脸皮去委托她舅母长公主,长公主心软答应她爹娘,过几日办一场赏花小宴,一定请得太子殿下赏脸过园。
而她爹又认为,既然一不做二不休,光是让太子殿下认可这个媳妇儿是不够的,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陛下的心头肉,得陛下也认可呢——便恳求长公主,请陛下也赏脸。
稚陵听了,微微一呆:“陛下深居简出,能赏脸么?”魏浓苦着脸说:“谁知道呢。不过,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她的面子,总要给的罢……”
魏浓真诚望着稚陵,愈发软下嗓音来,小猫似的:“阿陵……陪我去嘛!”
她知道稚陵很吃这一招。
“可……沛雪园在上京城,我爹娘,不一定会同意啊。”稚陵敛着眉,轻声说道。
“诶,你都定了亲,还怕什么‘煞气’么,谶语不该早就破了?再说了,你不去的话,怎么知道那位老道士说的是真是假呢?又怎么知道,陆家公子这门亲事,起不起作用呢?”
第60章
稚陵想了想,问魏浓:“那你可想好了什么周全的计划没有?”
魏浓笑了笑,眸光闪过一丝得意来,昂了昂下巴:“周全周全!放心好了。”
稚陵道:“说来听听?”
说着,将手里另一颗小石子儿也丢进水中,不偏不倚的,再次砸出个冰窟窿。
魏浓不甘示弱地拾起一颗,投出去,却还是只有浅浅白色的坑,不由叹气,道:“谁说薛小姐手无缚鸡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