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乘远欲言又止。
陆隽的脸沉得像阴凉的天,先前觉得他这人冰冷,今日却会因这件事变脸。
高乘远解释道:“陆大人,你别怪我冷血,这教坊司归属宦官,凡是掺合到他们的事,总是棘手。大理寺不是不管,是不能管。”
陆隽道:“陆某仅是惊奇而已。”他语气缓和,“陆某在礼部任职,误以为大理寺可监督约束朝廷官员。”
高乘远闷闷地说:“陆大人说的是对,但大理寺并无那么大的权力。像内阁,像司礼监,跟他们相比,大理寺矮他们一截。”
陆隽侧目而视,连绵的雨打湿轩窗。
他看完了高乘远带来的卷宗,南郢数十年间,在教坊司死的女娘有上百个。
或是窒息离世,或是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或是服毒身亡,卷宗上没有女娘的名字,只写了她们临死的模样。
若有前世,若在教坊司,虞穗的死,也许便在这上边记载着。
第80章 贪婪
高乘远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把案上的卷宗收进木箱,道:“陆大人,你今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差人去国公府一趟,我保准随叫随到。”
陆隽查教坊司这件事,他琢磨不明白。但平心而论,这些天来,他跟陆隽来来往往,陆隽值得深交,做事也讲究章法,不是胡作非为的佞臣。
“陆兄,”高乘远不愿因立场而和陆隽有隔阂,“教坊司的上头有冯璞玉,冯璞玉的上头是谁这其中的牵扯,一目了然,你何必去知道那些招祸的案子。”
陆隽看向高乘远,说:“陆某知晓明哲保身的道理。”
高乘远哑口无言。
陆隽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要说讲大道理,凭聪慧,他肯定不逊色。
可今日,高乘远才发觉,陆隽这人倔得很。
道理都知晓,还闷头让自己陷进去。
真是呆子。
高乘远有点后悔借陆隽看教坊司的卷宗,但为时已晚。
雨声潺潺,陆隽送高乘远出了陆府,继而回了书房。
那本兵书摊在案上,陆隽看着行间标注的字句,笔迹和他的相似。
虞穗刚看兵书的时候,她还未去过慈溪镇。
后来,她买了他的字帖,是以笔迹和他的很像。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
女子幽怨可怜的杏眸,薄若蝉翼的襦裙,卷宗上的寥寥数语,逐一搭起脉络。那日虞穗去教坊司,燕王世子便出了事。
她为的是报仇。
起初,陆隽觉得这念头荒谬,然越往深处去探究,越深信不疑。
他与她的相识,也并不是偶然。
是注定,是她的蓄谋。
正如这本兵书,他不知她选用了哪一种计谋。
“主子!”观言打着油纸伞跑到书房门前,气喘吁吁道:“主子,虞姑娘冒雨到府上了,在正厅等你呢。”
虞雪怜提了食盒过来。
这两日来镇国将军府的亲戚,大多是从江南坐船至金陵,带了四篓肥腴的活鲤鱼,拢共三十余条。除此以外,还有新鲜的海错,乌参、青虾、牡蛎。
母亲说鲤鱼蒸着吃鲜嫩,健脾补脑,且是松江的鲤鱼,味道自然要比金陵的特别。只三十余条活鱼和成筐的青虾乌参放在府邸,也吃不完的,便让她吩咐小厮给温昭姊妹送去。
于是,她思忖着让厨娘蒸了两条鲤鱼,又用竹篓把几种海错装进去。
虞雪怜先去的尚书府,后到陆府送食盒。
“陆大人,这是府邸厨娘现蒸的。”虞雪怜拿筷子挑起一块鱼肉,放在陆隽的碗里,“你平日要两边忙,鱼肉,乌参,都是补脑健体,吃了对身子好。”
食案布着虞雪怜带来的鲜味,观言嗅了两下就馋得不行。
虞雪怜问过郑管家,陆隽每日的膳食是两道素菜和一碗粥。小厨房偶尔想掺点油水进去,但怕陆隽吃不惯,所以变着花样的炒素菜。
陆隽虽不是少年,可正处于劳神费力的阶段。若是不沾一点荤腥,身体便会慢慢的垮掉。
“今日雨大,虞姑娘不值当冒雨来给陆某送这些。”陆隽注视着虞雪怜,眼眸清澈。
她给他的东西已然太多,吃的,穿的,丝帕、香囊,教他骑马——从前他无法推测她为何接近他,一身清贫,欠着债务,他没有什么能报答她的。
而与之带给她的,却是接二连三的逾越和冒犯,以及横生窜长的贪婪,贪婪地想要娶她为妻。
她的父亲是镇国将军。
即便他考了状元,他和她之间仍差的很远,七品的官员,如何娶得镇国将军的嫡女。
正因陆隽清楚相差甚远,他想抓住每一个向上攀升的机会。
他本也不是要像爹娘那样活着,一辈子伏低做小,吃苦耐劳。
虞雪怜笑道:“陆大人和我客气什么我在闺阁闲来无事,纵使明天不下雨,可陆大人就要去宫里了。这一日陆大人休沐,哪怕刮风打雷,也拦不住我,除非陆大人不想让我来。”
女子语气坚定,到了最后一句,却带了点娇俏。
陆隽动筷,吃了鱼肉,咀嚼咽下。
他做官以后,没有改变吃饭仅是满足饱腹的观念,让小厨房按简单的来,不必花哨。
有虞穗在,吃饭成了不只是饱腹的事情。
老太太的病情加重,府邸紧绷着一根弦。
虞牧从军营回来,每日和虞雪怜去老太太的房里。兄妹二人陪祖母说话,哄祖母服药。
老太太清醒的时候,她坐在榻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虞牧。
“孙儿,你听祖母的,早些议亲罢。”老太太自始至终记挂着小辈的婚事,“祖母要老了,不要等祖母入了棺材,你和怜娘的婚事还没有音信。”
虞牧一切顺着老太太,他迟缓的说:“祖母,我答应了母亲,后日去见国公府的兰娘。”
老太太痴笑道:“好,好孩子,若能趁此把婚事定了,你母亲高兴,祖母也高兴。”
“你见了兰娘,要主动点,要懂得照顾人家,不能木讷着一张脸。”
虞牧一一应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牧不抵触母亲让他议亲,他手下的士兵都已娶妻生子,每每听他们想念家中娘子,他会驻足聆听。
娶妻似乎是件能让所有人高兴的事。
“怜娘要是如你一样听话,这会儿孩子应该有两岁了。”老太太咋舌道,“你要劝劝她,否则好郎君让人挑走了,剩下的全是歪瓜裂枣。嫁错郎君,她呀,要哭鼻子的。”
虞牧对妹妹的婚事,要比自己更在意。
妹妹绝不能嫁错郎君。
兰园,那只狸猫的肚皮吃得圆滚滚,撒欢儿地追着小丫鬟。
住在府邸的亲戚们走了一大半。虞浅浅让小丫鬟搬了一张摇椅放在院里,喊虞雪怜下阁楼陪她玩。
虞浅浅说着今日的见闻:“表姐,高淳老街的客栈住着两个特别彪悍的男人,说是从北凉来的。”
先帝在世,南郢和北凉的战火不断,是虞鸿带兵杀出一条血路,逼退北凉的骑军。
景元帝登基,北凉对南郢虎视眈眈,可他们没有将领能够开拓疆土。
虞雪怜问:“他们住在高淳老街,是要做什么”
提起北凉,虞雪怜便想起锦衣卫包围镇国将军府的那天,他们拿着缉拿爹爹的圣旨,说爹爹勾结北凉世子,意图谋反。
虞浅浅嫌弃的说:“他们长得粗糙丑陋,一上街就有百姓能瞧见他们,估计是来金陵玩的。卉姐姐说,北凉人住在寒漠土区,一睁眼便是飞天的沙粒,没有金陵住着舒服。”
虞雪怜缄默不语,北凉人千里迢迢地来金陵,若单纯是来玩,值得让人谢天谢地。
她立刻起身,准备去找爹爹。
上辈子,北凉世子暗里派人找过爹爹,不惜掷千金,分军权来策反镇国将军府。
此事是她进了教坊司才知晓。
虞雪怜快步虞鸿的书房,小厮却道有人给老爷递了帖子,今儿清早便出府了。
“可知是哪个府邸递的帖子”
“娘子,那帖子有些古怪。既不写明府邸,也没写是宴会还是旁的什么,只写了让老爷去高淳老街的客栈相见。”
小厮的一席话,使得虞雪怜出了一身冷汗。
她让小厮把那帖子拿给她看,旋即备马车赶去高淳老街。
马夫焦急地扬鞭,幸而今日路上的人群并不拥挤。
金盏看娘子满脸愁容,问道:“娘子,是出何事了”
虞雪怜掀着帘子探路,说:“来历不明的帖子,万一是歹人,爹爹岂不是危险了。”
她声音在颤,发髻上的簪子摇摇欲坠。
“娘子是不是多虑了”金盏宽慰道,“老爷结交的武将不讲究规矩,随便写了帖子就递给老爷。若是歹人,老爷的武功不是白练的,指定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过惯了安稳的日子,诸如毛贼、歹人这等恶徒,仿佛在世间是罕见的。
“不。”虞雪怜笃定地说,“不是我多虑。”
她暂时思考不了如何向金盏道明她的忧患。
浅浅说的北凉人住在高淳老街,那帖子写的也是此处,为何这般巧
马车骤然停下。
虞鸿着常服,而陆隽着官袍,如一座让人觉得稳固的山峦。
两人不紧不慢地在路边行走。
“陆隽,你往后不用看那些死小子的脸色。他们哪,欺软怕硬的。”虞鸿负手,说道,“杨阁老既认你做学生了,你踏实做自个儿的就是了。”
说来奇怪,在朝廷这么些年,虞鸿也见过身世凄惨的官员,他们谨慎,卖力,从不偷懒。
矜矜业业半辈子,陛下都不见得能记住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