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与沈姑娘有些交情,便派人去试着问了一嘴,沈姑娘说,让我在此处等着,定能见到大哥。”
陆云铮闻言眉头紧蹙,猜不透沈嘉岁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但目前看来可以肯定的是,他方才瞥见的身影就是沈嘉岁无疑,就是她将自己引到碑林来的!
思及此,陆云铮心急气躁,环顾一圈扬声道:“沈嘉岁,出来见我!”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碑林中,却不曾得到任何回应。
陆云铮双拳紧攥,这时候陆云晟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大哥难道就不好奇,二弟为何要寻你吗?”
陆云铮此刻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沈嘉岁身上,闻言满是不耐地说道:“何事?”
陆云晟见陆云铮这副模样,也冷了神色,淡声道:
“后日爹便要启程远赴北地,抵御开春后漠国的侵扰。”
“夫人虽在禁足,但到底做了数十年当家主母,并非消息闭塞。”
“听闻爹要远赴北地,夫人不知为何十分激动,当即不顾禁足令一路跑到书房出言阻拦,口口声声说,爹在北地会遇到危险。”
“抵御外敌乃是将士天职,且圣上也下了旨意的,爹此行已成定局,自不会因夫人的三言两语而改变。”
“可夫人却格外执着,言及爹此去或有性命之危,又吵着闹着要见大哥你。”
“所有人都觉得,许是这些时日的禁足让夫人乱了神智。”
“可姨娘却说,夫人对我们母子确实心狠手辣,心肠歹毒,但夫人对爹的心意却是毋庸置疑的,更不可能会出言咒害爹。”
“故而这其中或有什么内情,须得寻到大哥方能水落石出。”
陆云晟说到此处,抬眸定定盯着陆云铮,沉声道:“大哥,夫人还在府上闹着呢,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云铮闻言心头惊跳,他当然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娘赶到别院为难惜枝,他为了获得娘的认可和支持,向娘透露了重生之秘。
但事关重大,很多地方他也说得含糊,爹在战场上丧命一事他也提到了,因此还挨了娘的一巴掌。
娘自然是不信他的,但那日自己信誓旦旦的模样或许还是在娘的心中埋下了种子,如今爹要北行,娘便开始忧虑了。
陆云铮想不明白,爹待娘都那般绝情了,为何娘对爹还是如此死心塌地。
要知道无论前世今生,他们母子俩在爹心中,都不及周姨娘母子万分之一!
陆云晟一瞧陆云铮的神色,便知其中果然有内情,他只沉声问道:“大哥现下方便归家吗?”
陆云铮只恍神片刻便摇了头,看着陆云晟语含讥讽地说道:“回去不过又是徒惹争吵,再被爹骂个狗血淋头,批个一文不值罢了,再者——”
“我可不信你们母子有什么好心,怕是巴不得我回去后又与爹大吵一架,好彻底断了父子关系,让你做这个将军府的继承人。”
陆云铮心里清楚,他娘今日这般做,或许也是想逼他回去,好赶在爹出征前让他们父子见一面,缓和下关系。
但是娘不知道,他早在上辈子就对爹彻底失望,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云晟听到这话,原本尚算温和的脸瞬间被寒霜笼罩,眼底也透出了冷芒来。
陆云铮不欲与陆云晟再多说,知晓他不会透露沈嘉岁的所在,当即转身就走。
然而他才迈了步子,身后就传来了陆云晟冰冷而讥诮的声音:
“大哥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云铮闻言脚步一顿,霍然转过身来,怒从中来,“陆云晟,你说什么。”
陆云晟不仅不曾让步,反而走上前去,站定在了陆云铮对面。
他比陆云铮要小上快两岁,又因着陆云铮本就比寻常男子高大些,二人的身量便差了几乎大半个头。
可陆云晟此刻仰着头,眸光冷凝,气势却丝毫不输。
“今日你我兄弟难得站一处,有些话我也想说很久了。”
“大哥你总是口口声声说,爹偏心于我,可事实上,爹在你身上所费的心血,从来远胜于我。”
“你身为嫡子,从蹒跚学步到拿起刀剑,哪一步不是爹亲自教导?至今武艺高强,又入指挥司当值,哪一步不是爹倾力栽培?”
“而我不过是借爹之势入了国子监,此后每一步,都是我在孤灯之下苦读熬出来的!”
“至此,我已万分感激,因为旁人家的庶子未必有如此机缘。”
“可是大哥你呢?”
“你就像永远填不满的沟壑,无论爹,不,不只是爹,是无论旁人如何倾尽心血待你好,在你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你眼中从来只有自己,且从来只知一味索要,只要稍不如你的心意,便成了亏欠于你,而后你便抱怨!嫉妒!甚至记恨!”
“说实话,我从未将大哥放在眼里,更遑论视为对手。”
“因为我读的是圣贤书,走的是光明道,我自有心中的追求,而不是着眼于将军府的一亩三分地,与你争抢争宠!”
“而如大哥这般,自私自利自我到骨子里的人,贪婪无度,永不知足,终有一日必将自食其——”
陆云铮从未被人如此劈头盖脸骂过,他先是呆怔茫然,随即面色渐渐涨红。
下一刻,只见他额头上青筋暴凸,眼睛里怒火翻涌,随即抬手一把掐住了陆云晟的脖子,用力之大,手背上血管凸显,脉络狰狞。
“陆云晟,你找死!”
第199章 同样是儿子
喉咙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住,因着窒息的痛苦,陆云晟双目凸出,面色茄红。
他的嘴微微张大了,却不曾求饶,也没有抬手挣扎反抗,而是探手入怀,从其中掏出了一封信,狠狠甩在了陆云铮的脸上。
怒火在心中翻涌,陆云铮此刻脑海中一片混乱,理智更是摇摇欲坠,几乎生出了一把掐死陆云晟的冲动。
可信封砸在脸上时,尖锐的一角划过他的脸颊,轻微的刺痛感险险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
陆云铮垂眸一看,见陆云晟面色青紫,已然双眼翻白,当即就松了手。
没了钳制,陆云晟瞬间软倒在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声高过一声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豆大的汗珠混着痛苦的泪水滚下,陆云晟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陆云铮瞧见陆云晟如此痛苦的模样,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后怕和懊恼。
若方才当真失手杀了陆云晟,他......不敢想象。
心中虽这般想着,但陆云晟方才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自不可能致歉。
此刻居高临下看着陆云晟,陆云铮冷冷说道:“逞口舌之利前,先瞧瞧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全身而退,简直不自量力!”
陆云晟抬头来看陆云铮,他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此刻眸光中却透着股狠劲。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吃力。
“到底是同根而生,有些话我不说,你便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到底有多么不堪!”
“你!”
陆云铮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又向前逼近一步。
陆云晟却在这时候抬手,指向了陆云铮的脚边。
陆云铮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几个字便映入眼帘——
与子云铮书。
陆云铮瞳孔蓦地一缩,这是......
陆云晟见陆云铮僵立在原地,便强忍着喉咙火烧似的灼痛感,哑声道:
“爹的字迹你总认得吧。”
“此番北行,爹留下了遗书,这是给你的,寄存在了姨娘处,本不该现下拿出来的。”
“是我临出门前,瞒着爹从姨娘那里要了来。”
陆云晟说到此处,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你我兄弟之间,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古来一家之兴荣,本就靠家中所有人携手并进。”
“夫人害瑶儿之事,我做不到大度原谅,此生也不会忘却,夫人被禁足,被夺了掌家权,那都是她罪有应得!”
“但我不似你这般鼠目寸光,陆家之荣辱,从来关乎我陆家每个人的身家性命与安危。”
“为了姨娘的后半生,为了瑶儿的美满亲事,我只愿陆府蒸蒸日上,越来越好。”
“我不知你对爹为何有那么多的怨气,这封信是我违背爹的意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想来里头皆是爹的肺腑之言。”
“若今日之后你仍无动于衷,那往后犯错遭殃之时,希望你有这个骨气和良心,莫要连累了生你养你的陆家!”
话至此处,陆云晟又是一阵急促地咳嗽,直咳得脸色惨白,弯下了腰。
待喘过这口气后,陆云晟也不听陆云铮还有什么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陆云铮呆怔怔站在亭中,任由陆云晟离开,只盯着脚边的信发呆。
陆云晟问,他为何对爹有那么大的怨气?
因为爹狠心无情,上辈子到死都只念着周姨娘母子,甚至不惜毁了他,只为给周姨娘母子铺路!
这般想着,陆云铮猛地咬牙,竟一脚踩在了信上,而后快步离去!
一步两步......十步......
他已经走出去很远,走到了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可是,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他终其一生,只是想得到爹的认可,想看到爹像面对陆云晟一样,冲他露出和煦的笑,拍拍他的肩膀也夸夸他,赞许他。
可是他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
其实上一世,他已经看过爹的遗书了,只是那遗书却不是写给他,而是写给周姨娘和陆云晟的。
那时与漠国之战虽是大胜,爹却战死沙场。
他悲痛欲绝,回营为爹整理遗物打算送回京城,却从一个匣子里寻到了爹的遗书。
他事先根本不知爹还留了信,当场含泪打开,可看完之后,心却彻底凉了。
满满的五页纸,除了对家国的牵挂,对圣上的忠诚,足足三页尽是为周姨娘母子做筹谋和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