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们有了同一个敌人,而他最在意的父亲无论如何都是站在沈征胜那边的。
思及此,陆云铮惨声道:“如今只要能护住我爹,护住陆家,其他的我别无所求了。”
江浔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淡声道:
“那就请陆公子继续‘一无所知’下去吧,要想护住陆将军和陆家,会有陆公子大展拳脚的时候。”
“当然,陆公子若不能胜任——”
“你不必用激将法,我没蠢到看不出你的用意,你身在皇孙阵营,扳倒瑞王爷,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陆云铮面色青白,冷冷刺了句,声音里却透着股无力感。
江浔神色淡淡:“各取所需罢了。”
陆云铮掀帘下了车,方要抬步,身后传来了江浔意味难明的声音:
“陆公子知晓《朝天歌》吗?”
陆云铮闻言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江浔,可他半张脸都掩在车帘的阴影里,瞧不真切。
陆云铮此刻心绪混乱,也无意再探究,转身离去。
此时外头天还未全亮。
朝天街上已有小贩开始出摊,准备迎接早起的食客,炉灶里还有袅袅炊烟升起。
有一些早起赶路的行商,正挑着货物、赶着骡马准备出城做买卖。
还有一些行路匆匆的百姓,衣着简陋,似乎是赶着去做杂役,或是去工坊干活。
陆云铮脚步踉跄,混入这些为了生计而忙碌的人群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江浔的目光越过他们,遥遥向朝天街的尽头看去,望到了远处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庞然大物。
世上无人不知《朝天歌》,那是前朝末年的旧事。
京城有条朝天街,街尽头是朝天阶,直通皇宫的朝天门。
前朝末代皇帝昏庸无道,导致民不聊生。
石老御史一生刚正,见皇帝昏聩,社稷堪忧,便从朝天街头始,跪行至朝天街尾,又跪上了朝天阶,一路高喝谏言,针砭时弊。
可叹他年迈力衰,这一路艰难跪行,最终力竭于朝天阶上,吐血而亡。
盛朝太祖听闻此事后,命人编写了《朝天歌》,以此劝诫警示后世子孙,当为贤明之君,以天下苍生为先。
前世,岁岁走投无路之下,就曾抱着必死的决心效仿石御史,从朝天街头一路跪上了朝天阶。
石御史此去登阶,百姓称颂心疼,一路奉水奉食,簇拥维护。
可因为沈家通敌叛国之恶名,岁岁此去,沿途百姓皆向她投掷秽物。
稚子懵懂无知,也跟着扔掷石子,将她砸得头破血流,笑骂她是卖国贼。
她高呼陈冤,一步都不敢停下,跪得双腿血肉模糊,身后拖拽出一地的血痕。
上门提亲那日,岁岁曾轻描淡写地同他说了这件事,而前些时日,他梦到了。
梦里,听说沈家姑娘跪行朝天街,他匆匆从大理寺赶去。
站在朝天街口,他看到了一条血路朝前蔓延而去,伴随滴答血花与满地污秽。
朝天阶陡峭又漫长。
上头曾淌着岁岁的血,映满了她的血掌印。
事情闹大了,宫内派来御林军,狠狠将她打下了朝天阶。
她挣扎,呼喊,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往前爬,直到浑身血肉模糊,人事不省。
此刻站在朝天街口,江浔微微闭目,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沈嘉岁的身影。
她艰难地朝前跪行着,被砸破的额头鲜血流下,糊住了她的双眼,顺着脸颊滑落。
沿途百姓的唾弃声、辱骂声不绝于耳,更有人趁机冲上前去,狠狠推搡了她一把。
可岁岁那样倔的一个人,她绝不会对百姓出手,她定是又挣扎着重新跪好,继续向前。
他甚至能想象到,膝盖处的衣料被磨破,路上的石子嵌进了她的伤口里,将她的皮肉撕扯得破碎,与布片粘连在了一起......
江浔蓦地红了眼眶。
每一个能想象到的细节,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了他的心头。
没有人能替岁岁原谅陆云铮,而他——
江浔的眼里翻涌出了戾气。
方才陆云铮问:“难道你江浔敢说自己十全十美,从未犯过错吗?”
不能,自然不能。
他江浔有私心、有私欲,甚至玩起心机和手段,可以比任何人都狠。
他只是不愿,但有时候会有例外。
善恶到头终有报。
是吧,陆云铮。
第208章 下聘
江浔行事自是不会瞒着沈嘉岁的,当天稍晚些,便将今日之事悉数说了。
沈嘉岁闻言沉默片刻,随即扬起头来,低声道:“阿浔,其实我早就有一个念头了。”
江浔当即附耳而来。
沉沉话语入耳,江浔心头一颤,伸手拢住沈嘉岁冰凉的指尖,放在唇边轻点。
他眉眼微弯,带着抚慰人心的浅笑,“岁岁,你知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沈嘉岁心头乍暖,曲起手指轻挠了一下江浔的手心,眼中郁色已退散得无影无踪。
“阿浔,接下来我们要有一段太平日子了。”
那些书信用得到的前提是,阿浔与他们沈家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怎么也得等到她和阿浔成亲后才会发难。
于上位者而言,耐心向来是最不缺的,区区数月光景对他们实在不足挂齿。
况且,若当真如她和阿浔所想,上辈子最后的赢家是瑞王爷,那瑞王爷的手段和耐心更是令人胆寒。
当然,这后头少不了崔家的支持。
真是一场硬仗啊......
————
正如沈嘉岁所言,接下来京中风平浪静。
有事时鸡飞狗跳,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
无事时日子慢悠悠过,除了绣绣那些鬼帕子,没有什么不顺心的。
陆云铮接下来要怎么和顾惜枝虚与委蛇,沈嘉岁不在意,也不关心。
毕竟在演戏这件事上,陆云铮是有一套的。
端午那一日,她收到了周姨娘寄来的信。
说是陆云铮带着顾惜枝回了陆府,陪陆夫人用了膳,三人坐在一处,瞧着竟有几分其乐融融。
沈嘉岁想象着那个画面,没忍住笑出了声。
至于叛国书信之事,纪宛和沈嘉珩也知晓了,一家人坐在书房里,将整件事捋了又捋。
纪宛流了不少眼泪,发狠将沈征胜捶了一顿,最后又红着眼睛问他疼不疼。
沈嘉岁看得眼泪都滚下来了,结果瞧见自家爹爹忙不迭求饶的模样,又没忍住破涕为笑。
沈嘉珩......
他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依旧嘻嘻哈哈的,但是从国子监回来后,就常往沈征胜的书房钻,也不知和自家爹商量什么。
江浔这几个月以来忙得脚不沾地,公事要办,私事也不少。
一则婚期将近,二则宅子买下来了,许多地方要修缮翻新。
这些事自不必他亲力亲为,但他搁在了心头,便时常要去瞧瞧。
沈嘉岁倒清闲多了,最爱去碑林寻蔺老,如今做起拓碑的活,已是驾轻就熟。
蔺老一瞧见沈嘉岁,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江浔这个宝贝疙瘩也不香了,整日里岁丫头、岁丫头地喊。
诸人各自安逸,却好像又都蓄着一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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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又暗含波澜的日子悄然溜走,日子很快来到了七月初六。
这是安阳伯府向沈家下聘的日子。
江浔与沈嘉岁仔细商量过了,大婚还是在安阳伯府办,一则父母之恩在,这也是安阳伯的心愿。
二则大婚之日热闹非凡,他们的小家也容不下这许多客人。
待到婚后,再寻个良辰吉日迁居到新家去,不必如何大操大办,将两方家人与三五好友请来庆祝一番,就是极好的了。
故而今日这聘礼,也是从安阳伯府抬出来的。
现下天还未大亮,安阳伯府门前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门两侧的石狮子都绑上了红绸,瞧着喜气洋洋。
下聘的队伍早已严阵以待,最显眼的是身着鲜亮红衣的喜倌,手中正举着大大的“囍”字牌匾,就等一声令下。
安阳伯几乎一宿没睡,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衣,忙得亲自吆喝起来。
安阳伯夫人难得的一脸好气色,为了今日的送聘,她早早就请了娘家的婶婶和嫂嫂来,都是全福之人。
“婶婶、嫂嫂,一会儿到了沈家,一定替我、替浔儿多说些吉祥话。”
安阳伯夫人红着眼眶,一再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