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准备好了一万两的罗书怀在天黑后还没见到姓崔的将一纸和离书送来,担心他真将玉娘送到花楼里,再也坐不住就往外走。
要是那个畜生真敢那么做,休怪他用权势压人。
撑着青竹伞刚走出屋内,院中骤然亮起火把,照得满院亮如白昼。
眼睛被刺得下意识眯起的罗书怀看着出现在院中的人,显然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干出此等混账事。”满脸巍然正气的罗大哥朝护卫示意,“还不将人绑走,省得在外丢了罗家的脸面。”
意识到大哥要做什么的罗书怀蓦然挣扎起来就往外跑,“不行,大哥我现在不能回去。”
要是他回去了玉娘怎么办,肯定会被姓崔的畜生给卖掉。
“大哥,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明天,我明天一定乖乖回家好不好。到时候娘让我相亲我就乖乖相亲,让我娶谁我就乖乖娶谁好不好。”
罗大哥嫌他聒噪,直接让人把他的嘴巴给堵住。
“大哥你不能那么对我,就一天,不,你再给我最后一晚上时间好不好,就当我这个做弟弟的求你了。”满脸绝望惊恐的罗书怀挣扎着要跑,可他动作再快,又哪里比得上十几个护卫围堵拦截。
连日来的雨水肆虐终在今夜过后云歇雨停,洒了菜籽油的青杏沉甸甸地挂在树枝上,馋得好食的鸟儿叽叽喳喳,似在商谈着杏子何时成熟,好让它们饱餐一顿。
直在马车行驶出城的那一刻,玉荷才感觉到不对劲,“这是要去哪里。”
手持一卷书的谢钧薄唇轻启间,轻描淡写的吐出“京城”二字。
轻飘飘的“京城”二字,惊得玉荷从尾脊骨泛起细麻的冷意,连灵魂都跟着打颤,怒目而视,咬牙质问,“我们的契约上很清楚的写着,只要我给你生下孩子后就算契约结束,你现在是言而无信吗。”
谢钧放下手中书卷,狭长的眼眸斜乜着望向她,似在欣赏一件打扮得精致漂亮的人偶,“何来的言而无信,崔夫人既卖身为奴于我,我这个当主人的要回京了,哪里还会留下伺候的人在清河镇。”
“主走仆随,主走仆葬。”
闻言,玉荷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手脚冰冷得像是自己听错了。
她不是只要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就能走了吗,何时又成了卖身为奴的奴婢。
见她红唇紧抿,面上一片惊恐惨白的谢钧心情极好的勾起唇角,打开暗格,从里取出一张契书,展开白纸黑字,“夫人不妨看一眼,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由他口中念出的夫人没有所谓勾人浮想联翩的暧昧,有的只是欣赏鹤恐惊翅飞的恶劣趣味。
若说前面的玉荷还能心存一丝侥幸,可是在她手慌脚乱的看见上面属于自己的签名和手印时,大脑随之变得空白一片,灵魂为之颤栗。
清河镇人,玉荷,女,年十九,因丈夫无力偿还债主的巨额欠款,现自愿卖身给谢长钧为奴为婢,终身不得自赎。
最后的那句《终身不得自赎》深深刺红了玉荷的眼,不但打破了她自以为生下孩子就能获得自由的奢望,还将她的后路全部斩断了。
就算她想逃,以后也只能一辈子以一个逃奴的身份东躲西藏,成为一个彻底见不得人的地底老鼠!
“不可能,我记得时初的契约不是这样的,是不是你动了手脚。”当初签字的时候她仔细检查过了,根本没有作假的可能,两纸中间并不存在第三张纸。
说不定这个签名是伪造的,根本不是她写的。
但她的侥幸并没有存在,因为上面的名字确实出至于她手。
只因她写字时,总喜欢在撇那里拉长往后往里收势。
这个细微的习惯很少会有人发现,就连崔玉生也不知道,如果要模仿,玉荷自认不会有人短时间内模仿得那么像。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上面的签名就是她写的,如假包换。蓦然间,玉荷的牙齿止不住的轻颤,铺天盖地涌来的绝望情绪笼罩住她,让她再也无法冷静的想要崩溃的大哭起来。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低头凑近她脖间的谢钧带着有毒的吐息,偏生抚摸上她脸颊那只手又温柔至极,“就算我真在里面动了手脚,上面白纸黑字依旧出自你手,即便送去官府,你说他们是认你,还是认我。”
“这张卖身契就算夫人撕了也没关系,一个登记在衙门的奴才哪怕是撕掉了一张纸,也不过是件举重若轻的小事。只要夫人高兴,这样的废纸你想撕多少就有多少。”
谢钧不愧是玩弄权术的高手,清楚的知道杀人又如何比诛心好玩。
看她崩溃痛哭的模样,可比之前忍辱负重委身于他的时候生动有趣多了。指腹摩挲着玉扳指的谢钧真想让她哭得再厉害一点。
当然,他也从未否认过他骨子里是个恶劣到了极点的家伙。
“谢钧,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真小人!”抬手将卖身契给撕成碎片的玉荷双眼通红的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换成之前,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披着张君子皮却做着天底下最无耻肮脏事的男人,怪不得前人总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
只是对比于愤怒,她更要为自己的愚蠢买单,怨恨自己当初怎么就以为世上若是有君子,君子就应该如他这般的自己。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倒是不介意伪君子真小人这个称呼。”谢钧不恼,依旧用着温柔又包容的语气,像纵容自家宠物闹脾气不吃饭的主人。
他越是冷静,越是不在意,就衬得玉荷像个疯子一样无理取闹。
抬手擦去眼角泪花的玉荷忽然笑了起来,不同于她以往清冷温柔的笑,她笑的明媚,笑得张扬,就像一株开到糜烂妖艳的芍药。
“你在笑什么。”从未见她那么笑过的谢钧被她的笑容给晃到有一瞬间的失神,指腹下意识摩挲些许。
眼泪从下巴滴落的玉荷停下笑声,漆黑的瞳孔里全是嘲讽的冷意,“我在笑你和崔玉生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人,自私虚伪,满口仁义道德, 却行鸡鸣苟且之事。崔玉生是愚蠢自私的小人,最起码是光明正大的小人,可你呢。”
怒火烧得眼梢泛红的玉荷盯着他,折指攥尖,一字一顿,“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对于她的话,要是换成面皮薄的崔玉生指定羞愤欲死,可对于谢钧来说,不过是小人物的无能狂怒,弱者自以为是的垂死挣扎。
他要是真会在意,又怎会做出强夺他人之妻的事来。
对她所言不为所动的谢钧眉宇间皆是淡淡的无奈,“你知道现在的你像什么吗,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弱者因为命运的不公而在咆哮,稍不知弱者的咆哮不过是强者眼中的笑料,逗趣的小丑。”
男人附在她耳边摇头叹息,“玉荷,你真可怜。”
弱者,小丑。
意思是身为弱者的她和他对上,同以卵击石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是啊,签了卖身契的她甚至都不算一个完整的,自由的人。
崔玉生!你此生误我!!!
尚不足谢府已人去楼空的崔家自那日过后,连院中果累压枝的青杏都变得蔫儿无力,哪怕是白日里都死气沉沉得不见有活人生活的气息。
“玉娘,我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绿豆糕,正好………”端着糕点的崔母正朝着屋里说话,倏忽想到什么,表情变了又变。
听到声音的崔玉生阴沉着脸推门出来,“娘,你忘了玉娘不在了吗,是我们逼走了玉娘啊。”
崔母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一汪热泪在眼眶打转。
最近夏疫频发,导致忙得脚不沾地的宋明见他回来,才跟着松了一口气,“师父,你终于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李大夫都要不干了。”
“不好意思,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喉咙艰涩的崔玉生久违的踏入回春堂,鼻酸眼涩得想落泪。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也是他一直为之所坚守,之前的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要是他没有偏听偏信他人之言怀疑玉娘,没有染上赌瘾,玉娘是不是不会走,如今的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师父,有病人来了。”
崔玉生刚回到坐诊的竹帘后,帘子就被人拨拉到一旁。进来的并非是病人,而是之前抓过药的人,此时他们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提了东西。
“崔大夫,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你了,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知道崔大夫最近生病了,这是我家老母鸡下的蛋,晚上啊,你得要好好补补才行。”
“崔大夫,这是我买的猪脚,用来和红枣党参煲汤喝最是大补了。”
“你们别挤呀,崔大夫,还有我还有我,这是我今早上从鱼塘里刚捞上来的鱼。”他们人挤着人,用着简朴善良的笑容送上他们认为最好的礼物。
鼻子酸涩得险些落泪的崔玉生望着这一张张满是熟悉和关心他的脸,就越觉得之前的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瞧他之前干的都是什么蠢事混账事,不过好在他还有能重新改正的机会。
一连几天他都歇在回春堂,仿佛要把他荒废掉的那些日子全部补回来。
崔母见儿子重新到回春堂坐诊,也不再去赌场了,才露出欣慰的笑,认为日子终于和之前一样了。
只是当她回到家,看着院中无人晾晒的草药,打理的花草,心中惆怅得如失了一块。
日子又怎么会和之前一样。
崔玉生在赚了钱后,想着能不能分期付款让玉娘回来。如果玉娘怀了孩子就让玉娘回家里养胎,只要能让自己经常见到她就好。
因为他后悔了,他悔了!
他满心欢喜的拿着之前被母亲卖掉的首饰盒来到谢府,等他敲开门,露出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你找谁啊。”
想着这是新来门房,方没有认识他的崔玉生压下心中惴惴不安,展颜露笑:“我找谢大哥。”
门房狐疑:“这里没有姓谢的,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闻言,崔玉生脸一白,连怀中抱着的百宝箱一晃中都险些砸落在地,发颤的声线微不可控地拔高,“怎么可能,谢大哥住的就是这里。”
“谢大哥是不是出去了,或者你让我进去,我找谢大哥有事。”
门房恍然想起:“你说的应该是这屋子的前主人吧,他把房子卖给我家老爷后就走了。”
听到谢兄卖房走了的崔玉生如遭雷劈,四肢发软得像掐住脖子的长鹅,“不会的,谢大哥怎么会走了,他说过的,会待在这里直到孩子出生后才走的。”
“他怎么就走了,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你在开玩笑。”说服不了自己的崔玉生赤红着双眼一把拽过门房的衣领,宛若索命恶鬼,“你知不知道房子的原主人去了哪里!还是你在说谎,就是不想让我见到玉娘。”
门房如遇疯子,抬拳砸去,“我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你这个疯子再不松手,我不会客气的。”
“你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你是在说谎是不是,他们根本没有搬走,都是你在说谎。”被打得鼻血直流的崔玉生仍觉得他是在欺骗自己,或者说,这是玉娘对他的考验,不想让自己轻易的见到她。
因为他做错了事,所以玉娘才生气得不愿意见他。对,没错,肯定是这样的。
“你去转告玉娘,告诉她,我知道我错了。我能赚钱了,我赚到钱了,告诉她我后悔了,让她出来见我好不好。”崔玉生又哭又笑的以额触地,涕泪交流的哀求着,“我跪下来给你磕头,求你,求你让玉娘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
“疯子,哪来的疯子你们还不把他带走。”门房何时见过这种又哭又笑的疯子,吓得直接把门关上。
因不放心一路跟出来的崔母瞧见儿子失了心智般的疯癫之态,满头乌发尽化霜华,似再也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坐在地上拍着胸口嚎啕大哭。
她不明白一个好好的家,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27章 逃
“玉夫人, 你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就算不饿,多少也得要吃点才行, 要不然身子容易撑不住的。”那天被方嬷嬷买下的丫鬟名唤柳儿,如今留在她身边伺候。
从离开清河县的那一刻起, 玉荷不再是清河县回春堂的崔氏之妻,而是底下官员献上的扬州瘦马。
没有了名字和姓,只有一个称呼, 玉夫人。
虽有夫人之称,但谁都知道她的身份同随意买卖的奴仆没有任何区别。硬要说出点区别,那就是她只需要伺候一个主子。
闭眼假寐不予理会的玉荷已经从一开始溺水般的绝望, 无助, 对未来的茫然恐慌中抽回了神。
如今她的前方摆着两条路,既定的结局和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