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是梦,怎么会在自己好不容易走出十万大山后, 迎接她的不是她梦寐以求的自由,阳光暖风, 而是她拼尽全力都逃不开的噩梦。
山岚间的风刮在脸上是冰冷的,刺骨而刚烈,原不如京城里的风来得甜腻轻柔犹如少女的柔荑。
在男人靠近的那一刻, 双膝跪地的玉荷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唯剩眼底的一片死寂。
收起手中重弓的谢钧骑着马踱步到她面前,低着头抽出箭矢抵住女人尖细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露出恶劣而阴戾的冷笑:“夫人, 你的速度原比本相所想的,要慢上很多。”
“可真是,让本官好等啊。”一声悠悠轻叹,是在嘲讽她的自不量力,讥讽她自作聪明的愚蠢。
谅孙猴子再神通广大, 又哪里能翻得出佛祖的五指山。
一如她小小妇人玉荷, 又如何能逃离他谢长钧的手掌心。
在雪地中晕倒前的玉荷都以为只要自己从深山中走出来,迎接她的定然是晴空万里的蓝天白云。现实却告诉她,无论她再怎么逃,都像孙悟空一样始终无法飞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纵然是死,都摆脱不了这个恐怖的男人。
入了夜的谢府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往来行走的下人们亦连呼吸都不敢叹大。
本睡着了的李太医被拎过来看病时,还以为是相爷出了什么事,好在只是那位玉姨娘身体不适,将手抵上女人瘦骨伶仃的脉搏上, 眉头紧锁得令人的心也跟着提起。
收回手的李太医沉默许久后,才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实情。
将人一路抱回来的谢钧转动着扳指,眸色沉沉泛着凌厉,“但说无妨。”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玉姨娘已有两月身孕。”没有想到再次见到玉姨娘会是在这种场景下的李太医说着,又略显沉重道,“只是玉姨娘身体虚且弱,天寒没有注意保暖导致寒气入体,得要多补,注意保暖,否则稍有不慎只怕会保不住孩子。”
停下捻转扳指的谢钧眉头紧蹙,“她当真的有了孩子。”
“姨娘的喜脉虽浅,但确实是身怀两月身孕,所以下官才多花了些时间确认。”李太医很肯定的点头。
听到她有了孩子的谢钧简直是又气又好笑,她总会在自己盛怒得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时有办法让自己消火。
“谢伯,送李太医出去,再给他拿一百两银子。”
直到屋内的人都出去了,此地仅余他们二人时,谢钧才有了她怀孕的真实感。
他说不出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感受,只知道就算她在恶自己,他们之间也有了一条血脉相连的羁绊。
他把手放在女人尚未显怀的腹部,像是在感受里面那个小生命的跳动。
那是,他和这个女人的孩子。
玉荷醒来后,正双眼无神地望着床边垂下的鹅黄色流苏穗子,不远处是她离开那天的红梅花枝,原先的已经蔫了,如今换上的是新从枝头折下的梅花,还带着晨露的气息。
她以为自己会身处水牢,不着寸衣形如猪狗,结果现在的待遇比她所想的不知要上好多少。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也让玉荷如惊弓之鸟险些跳起来,身体止不住的轻颤。
“姨娘醒了,这是小厨房特意为姨娘熬的滋补养胃粥,最适合晨起来上一碗了。”进来后的柳儿笑着把手上端着的乌木托盘放下,将缠枝百莲春辰帷幔别在莲花银钩上,随后又端来洗漱用的口杯热水,伺候着她洗漱。
接过温水喝了几口的玉荷淡淡摇头,“我没有胃口。”
也不知道是那段时间饿过头了,导致她并没有什么胃口。还是第二次逃跑被抓回来后,她如即将被处死的罪犯等待着行刑中完全吃不下东西。
“姨娘现在可是双身子,就算姨娘不饿,肚里的小公子也得要吃。”
“你说什么?什么孩子。”玉荷只觉得晴天霹雳披头兜脑地袭来,打得她一片空白。
柳儿以为是姨娘太高兴了,又重复了一遍,“自是姨娘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了,这段时间得要好好调养身体才行。”
“姨娘现在怀了孩子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也庆幸姨娘身体健康,小少爷才能安然无恙。”
完全接受不了自己怀孕的玉荷非笑似哭地抓过柳儿的手,犹如溺水之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喉头生哽,“你是在开玩笑的是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怀有他的孩子。”
孩子,她怎么会怀上这种畜生的孩子!
是梦,是醒不来的噩梦是不是!
最近因为受伤从而休沐在家的谢钧得知她醒来了,没想到进门后听到的就是那么一句话。她就那么厌他恶他,才会在得知怀了他的孩子后露出如此惊恐绝望的神情。
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男人冷沉着脸,眼里不见丝毫温度,“你应该庆幸怀了本相的孩子,否则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他的出现,连带着燃烧着炭盆的屋内都骤冷如降雪。
这一次被抓回来,自认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玉荷不愿看见他而闭上眼睛,“我倒情愿你杀了我。”
“你要是想死,本相不介意给你个痛快。”眉宇间覆盖霜寒的谢钧见她浑然一副宁赴死都不愿妥协的姿态,高大挺拔的身影陡然逼近,倾洒而下的压迫感和男人放在脸上抚摸的手让玉荷不得不睁开眼避让。
谢钧弯下腰,凑到她耳边,恶意满满地低声轻笑,“不过在你死之前,必须得要将孩子生下来。”
“一个低贱的奴仆侥幸怀了主人的孩子,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不成。你死简单,但不能连累到本相未出世的孩子。”
提到孩子的玉荷脸色骤变,指甲抠得床单近乎抽丝,牙齿咬得朱唇糜烂出血才克制着让他滚。
她脸上不情愿的表情过于明显,骨指骤然捏住她脸的谢钧眼眸眯起,透着冷光,“不愿意?”
换成之前玉荷还愿意同他虚与委蛇,现在的自己看见他除了恶,就只剩下厌,她更不会自大到自己二度逃跑被抓回来后的男人会不计前嫌,也不信这样的一个男人真的会在意她肚里的孩子。
骨指骤紧的玉荷深吸一口气,红唇相讥,“你就那么肯定我会生下一个强女干犯的孩子吗,要是能有选择,我巴不得这个孩子从来没有投生在这个世上的必要。”
“就算你再恶我,孩子也是你的,玉氏。”谢钧知她厌他,没想到会恶到这种程度,就连他们两人的孩子都容不下。
玉荷厌恶地别过脸避开男人的触碰,“所以堂堂一国之相是找不到能给你生孩子的女人了吗。”
柳儿在姨娘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连忙出声打断,“大人,姨娘肯定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会那么说的。要知道姨娘一向喜欢小孩,又怎会不喜欢自己的小孩,您都不知道姨娘在没有怀上之前还偷偷背着婢子研究如何能生子的药方。”
又扭过头,笑着说,“姨娘,你刚醒来肚子肯定饿了,还是得要吃点东西才行。你不饿,肚里的小公子也得要吃啊。”
玉荷瞬间被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弥漫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慌和后怕,她就算是在情绪上头怎么能说出心里话,难道她忘了这个男人的手段了吗。
死是简单,但死的人凭什么是她,又为什么是她!
“我…………”喉咙艰涩的玉荷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男人已是从柳儿手里接过了一碗粥,神色冷清地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
“张嘴。”
玉荷完全琢磨不透这个男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又会在何时发难,只是张着嘴,味如嚼蜡的由着他将粥喂进嘴里。
一碗粥并不多,哪怕喂得再慢也会有见空的时候。
她从不认为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就能拥有免死金牌,毕竟就像他嘴里说的,她只是一个可随意打杀发卖的奴仆罢了。
既然被重新抓回来了,在他没有动怒之前玉荷也不是那等非要寻死觅活的蠢货,至于这个孩子。
玉荷如何不知她此举有多残忍,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是这世间仅剩下的唯一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更是她盼求了那么多年的家,她怎么会舍得落掉。
可是一想到孩子出生后会和她一辈子都是当奴才的命,随意打骂的庶出,要是男孩平庸些倒能安稳过完这一生,可身在谢家只怕平庸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若是才智出众,只怕尚未成年就淹死在了某处池塘中。
若是女儿,她虽能侥幸活到及笄,可是及笄之后呢?她的婚姻大事岂能由她这个姨娘做主,哪怕亲眼看着她步入火坑都无法相助。
她身为母亲根本没有任何本事能护住他们,唯眼睁睁看着他们步入火坑,这对她而言何尝不是种折磨。
长痛不如短痛。
孕妇怀孕未满三月的时候都会隐瞒,等过了三个月才会告知亲朋好友,方才不会过早折了孩子的福气。
在她有孕后的宋嬷嬷盯着她就跟防贼一样,稍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提心吊胆,生怕她又做什么新的妖。
见她从坐着的美人榻上起身,眼睛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一举一动,“姨娘这是要做什么?”
放下刺绣的玉荷笑笑,“我整日在屋里头嫌待得闷,想要出去走走。你看外头的阳光那么好,要是全浪费在屋子里,难免可惜了。”
玉荷话音稍顿,轻藐地划过宋嬷嬷如临大敌的戒备,“难不成我现在连走出院子都不行了吗,要真如此,那只怕和押解犯人都相差无几了。”
“姨娘想出去,自然是行的。”大人并没有说过不允许她出去,宋嬷嬷自是不敢将人拦住。
何况孕妇一直待在房间里难免会心情郁闷,从而影响到胎儿。
只是出来后,宋嬷嬷不忘将人搀扶住,“最近雪刚化,路上容易打滑,姨娘得要小心些莫要摔倒了。”
“这不是有嬷嬷在吗,我相信嬷嬷肯定不会让我摔倒的。”不动声色抽回手的玉荷挂着恬静的笑,任谁见了都觉得无害又纯然。
宋嬷嬷对她的话仅是扯下了嘴角,余眼则在细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就连她摘了什么花都要仔细检查过几遍。要不是相爷说,她只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玉姨娘会医,以至于如今望玉轩里洒扫的丫鬟都是会辨认草药的医女,就是以防上次的朱砂重现。
“梅花开得挺好看的,多摘点拿回房间里。”
“姨娘喜欢就好。”
手中捏着一枝梅花的玉荷不在意她的敷衍,而是指着种着牡丹的某处轻轻一点,“嬷嬷去帮我拿把小锄来,我想要在这里种上少许百合,等过段时间开花了定然很漂亮。”
宋嬷嬷眉心一跳,“姨娘,这些活计让下人们来做就好,你要是不喜欢这里种牡丹,老奴这就去让管家处理。”
得知有人要拔自己牡丹的谢月皎气得火冒三丈的过来算账,“你凭什么拔本小姐种的牡丹。”
弯下药,随手薅了一把牡丹叶子的玉荷不理会她的恼羞成怒,“自然是妾身不喜欢牡丹,牡丹艳丽得过于俗气,哪里比得上百合清雅高洁。”
谢月皎险些被她气得直倒仰,一字一句皆是怒火滔天,“本小姐在这里告诉你们,你们谁都别想动我的牡丹,否则看我不把你们通通发卖出去。”
管家很是为难,只是这抹为难却是对谢月皎说的,“二小姐要是喜欢牡丹,我将它们移到另一处可好。”
瞳孔放大的谢月皎不可置信地看着完全站着另一边的管家,拔高音量:“你就不怕我向大哥告状吗。”
玉荷捂着头,极为不适,“劳烦管家尽快将这堆牡丹处理了,要不然我看着就嫌头疼。”
从蛛丝马迹中猜到玉姨娘怀有身孕的管家笑得很是谄媚,“在下一定尽快处理妥当,姨娘放心好了。”
谢月皎不干了的大喊大叫起来,“你怎么能随意处理我的牡丹,你有什么资格动本小姐种的牡丹!”
辽国使臣未走,年关临近加上乱臣贼子又在虎视眈眈,导致最近的谢钧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连她每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得从伺候她的身边人口中得知。
禀告结束后的宋嬷嬷见相爷沉默,斟酌后又道:“爷您放心好了,姨娘现用的和入口之物都检查过了,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就连安胎药也是老奴盯着姨娘喝的,绝无倒掉的可能。”
谢钧淡淡扬手,示意她出去。
等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后,谢钧往后靠着椅背,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惫态,耳边回荡的却是国师今日拦住他后说的那句话。
“人的姻缘乃为天注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什么命,他谢钧最不信的就是命。
他进到屋内,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因她睡觉时不喜留灯,昏暗的屋内仅有几缕清冷的月光洒落,空气中弥漫的是淡淡的桂花香。
她睡得很香,脸上没有了一开始的担惊受怕和惶惶不安,就像是在普通不过的入睡。
谢钧守在床边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捂着脸发出极轻极浅的一声笑。
是不是只要自己不在,她才能睡得那么好,可是自己偏不能如她所愿。他说了,枝头上的瓜就算是苦的臭的酸的,也得要拧下来嚼碎了咽下去。
是甜是苦不应该由他人定义,何该由他书写。
从男人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然惊醒了的玉荷不会睁开眼,只期盼着他能快些离开。
可是老天爷好像总让她和所想截然相反,因为她听到了男人双手放在腰封上,衣服松散曳地的声音。
哪怕玉荷知道他不会做什么,仍令她头皮发麻得身体发僵,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地攥紧锦衾一角。
躺下后的谢钧从身后搂住这个对他来说过于纤细瘦弱的女人,掌心覆上她的腹部,一向清冷得略带寒气的嗓音难得染上冬日暖阳熏被后的暖意,“孩子可有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