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直接从太庙赶了回来。
来不及思考太多,沈既宣朝着门房使了个眼色,声音很低:“快去绿芙院禀告姑娘,陛下来了。”
说话间,骏马嘶鸣一声,在沈府门前停下。
沈既宣连忙跨出门槛,迎出去:“臣沈既宣恭迎陛下。”
寂静中,宋妄扫都没扫他一眼,估量一下沈府的台阶高度,扬起马鞭,狠狠打了一下马屁股。
骏马几步奔上台阶,跨过门槛,溅起一片灰尘,径直往沈府内宅去了。
沈既宣看着他疾驰的背影,脸色发白。
照他这个速度,报信的人,势必赶不到绿芙院。
绿芙院内,沈樱一身红衣,坐在书房当中,听沈惠讲定亲下聘之事。
“世家的规矩,男女定亲当日,男方携聘雁、聘书、聘金、喜果、各色礼物上门,女方的回礼则要有新娘亲手做的衣衫鞋袜、生果、礼金等物。”沈惠手中拿着笔,一一写下来,写到衣衫鞋袜时,抬眸问:“阿樱,你会做吗?”
沈樱坐在圆凳上,美丽的脸庞上一派无辜,摇了摇头:“不会。”
沈惠叹口气:“那只好让府中绣娘做好,你象征性缝上两针便罢了。”
沈樱点头:“可以。”
话音甫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行礼声,踏枝的声音格外响亮:“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沈惠愣了愣,下意识看向沈樱。
沈樱面色丝毫未变,一脸平静地起身,温和道:“姑母回屋休息一会儿吧,这些规矩礼节,我们待会儿再说。”
沈惠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沈樱眉目微垂,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手指摩挲着掌心捏着的玉盏。
片刻后,沈惠静悄悄离去。
这间书房有前后两个门。
沈惠刚从后门出去,宋妄便掀了前门的帘子,阔步走进来,在沈樱跟前站定,阴沉着脸色,直直盯着她。
“阿樱。”他唤,语气冰冷,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她的身影。
沈樱缓缓抬起头,红衣映衬下,一张脸煞白:“宋妄。”
宋妄没注意,咬紧牙关,冷肃着声音问:“我听说,你要和谢渡定亲,是真,是假?”
沈樱眉目未动,声音很轻:“是真的。”
宋妄嗓音艰涩:“为什么?”
沈樱道:“谢家上门提亲,我便答应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宋妄骤然抬高声音怒道:“沈樱!我从太庙星夜赶来,连衣裳都不及换,你就对我说这样的话吗?”
沈樱垂眸不语。
“你怎么能转头另嫁他人?难道我们的诺言,你全都忘了吗?”宋妄质问。
他双眼泛了红,强撑着一口气,冷冷得,等着沈樱的解释。
“诺言?”沈樱喃喃。
“你说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宋妄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没有爱上别人,阿樱,你怎能悖逆诺言,嫁给别人。”
沈樱抬眼,与他对视。
他眼底的悲痛欲绝不似作假,愤怒与伤怀交织,像是在承受无尽的痛楚。
可是分明从来受苦的都不是他。
沈樱拂开他的手,向后退一步,平视着他的眼眸:“宋妄。”
这样平静的语气,让宋妄心头一颤,整个人如被冰水兜头浇下,彻底冷静下来。
沈樱的眼圈,渐渐泛了红。
宋妄伸手,下意识想要去抚摸她的脸庞。
沈樱垂下眼眸,避开他的手,盯着自己的鞋尖,几滴水珠,轻轻砸在地面上,碎裂开来。
宋妄顿时心乱如麻:“阿樱,你……”
沈樱抬手,擦了下眼角:“宋妄,士族势大,你贵为天子,尚且要为其掣肘,何况旁人?”
“如今,谢明玄上门求亲,势在必得,凭我沈家区区寒门,怎堪抵挡?”
宋妄忽觉这话有些熟悉。
沈樱继续道:“我是无奈、无法,不舍我一身,怎能换家族安宁?若惹怒谢氏,我沈家上下,谁能安康?”
宋妄忽然就想起了,为何这话听来如此耳熟。
他登基后,受太后与朝臣逼迫,接受了降妻为妾的建议,决意另择世家贵女为后。
那是个晴朗的秋日,册封沈樱为贵妃的圣旨送至东宫。
沈樱问他为何这样做。
他答:“阿樱,士族势大,如今他们对后位势在必得,我刚刚登基,不得不被其掣肘,我是无奈、无法,只能委屈你,换的朝野安宁。”
“阿樱,你会理解我的吧?”
此刻,沈樱弯了弯唇,双眼通红一片,却残忍地吐出几个字:“宋妄,你缘何不解?”
这一声,宛若锤子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振聋发聩,肝胆皆震。
宋妄顿时呆若木鸡。
沈樱自嘲一笑,定定看着他:“宋妄,是你先不要我的。”
宋妄下意识道:“我没有不要你。”
沈樱没有说话,只讥讽一笑。
宋妄踉跄着后退一步,低头不语。
不管他要不要她。
可现实却是,沈樱已经是被休弃回娘家的弃妇。
所以,才会有人迫她嫁人。
世间物议纷纷,都觉她是被抛弃的女人。
沈樱的目光落在窗前的一盆文竹上,声音很轻:“宋妄,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宋妄咬紧牙关,浑身颤抖。
“你敢,去问一问谢渡,为何要娶我吗?”她没有回头,“问一问你的舅父舅母,为何要我做谢家的儿媳。”
“宋妄,你敢去吗?”
她一声一声,越来越冷冽。
宋妄心碎欲裂,颤声:“阿樱……”
沈樱回眸,看他:“你只敢来问我、逼我,宋妄,你当真爱我吗?”
宋妄颓然,怔在原地,仓皇无措。
沈樱慢慢道:“听到婚讯,你是否打心眼里,便觉得是我变心移志,主动许嫁谢渡?”
“所以,进了门之后,除却质问,别无二话。”沈樱摸摸自己的脸,“你知道吗,姑母见了我,第一句话尚且是问,阿樱,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怎么了?”
“宋妄,你呢?”
宋妄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心痛如绞,却无话可说。
心痛、自责、悔恨交织,令他一时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沈樱目光平静淡漠:“你走吧,从此以后,男婚女嫁,你我勿再相见。”
宋妄拒绝:“不,我不要。”
沈樱弯了弯唇,残忍道:“你要和你的表嫂私会吗?”
宋妄如遭雷击,倏然瞪大了双目。
沈樱看着他,嗓音低哑:“谢渡他是你的亲表哥,我嫁给他,自然是你的表嫂。”
宋妄无法接受,咬了咬牙:“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我绝不会让你嫁给他。”
他生怕沈樱再说出什么。
转身离去,脚下生风,速度快的几乎要飘起来。
沈樱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唇,眼神冰冷。
踏枝在门外守着,将二人对话说的一清二楚,进屋后,忍不住问:“姑娘,您怎么不把太后要您和亲羌国的事情说出来?若陛下知晓,一定会与太后反目。”
沈樱漫不经心道:“你不了解他。若从我嘴里知晓,当然会生太后的气,会很久不理会她。但绝不会反目成仇,更不会出手对付太后。”
“所以,我让他去找谢渡,谢渡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告诉他,太后对我做了什么,谢渡为我做了什么,宋妄又是何等无用。”
唯有如此,宋妄才能意识到,他与谢渡之间的差距,意识到他根本配不上她。
他会自卑,会愧疚,会自责,会放手。
并且,会怨恨谢太后。
从此以后,这件事会成为他们母子之间彻底解不开的心魔。
每每想起,宋妄便会加深一层仇恨。
踏枝怔忡片刻,忽道:“姑娘极信任谢郎君。”
沈樱垂眸,神态平静,轻声道:“至少,他是个聪明人。”
踏枝道:“聪明人才和姑娘相配。”
沈樱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落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