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地瞥了一眼他,陆束清转身就走:“我有我的打算,别想太多。”
有些看不懂面前人的意图,梁回安看他流了一路的血,还是忍不住担心,但当他快走两步想过去扶他时,却被对方下意识地推开。
“……别靠近我。”陆束清皱着眉头收回手,表情僵硬。
被猛推了一把的梁回安有些尴尬,还想说什么,袖子突然被人扯了一把。
他扭头看过去,发现竟然是东方衍。
东方衍还是笑眯眯地,拉着他的袖子,无声地摇头,然后目送陆束清离开。
当时的梁回安没懂那个眼神代表着什么,后来才明白那一切都不过是那两人的计划而已。
而他自己,就是被那个设计计划的狼紧紧包围的羔羊。
在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推动了他们这个计划的发展。
半个月后,南疆来犯,平战大军要出发了。
在梁回安和兰华的争取下,他们终于得到了随同大军一起出征的机会。
也因为这个选择,他们再次遇见了陆束清和东方衍。
只是跟上次不同,东方衍是因为惹了陛下不快,被冠以“监军”名号随意发配跟着大军离京的,而陆束清则是自愿以监军副手陪同。
从高头战马上再次看见那人的时候,梁回安就有种预感。
他们可能要继续纠缠了。
……
南境荒凉,又赶上数十年难遇的旱灾,大军被围困在山毒岗,已是穷途末路。
“大爷的,姓孙那小子怎么还没把救兵喊来!”
扶着状况越来越差的陆束清,梁回安的口头语再也忍不住了,但手上也不敢停,帮躺在草榻上的人换药。
“梁回安,兰华,你们带着殿下走吧,别管我了。”
少年郎突如其来这么一句,引得被他所唤的二人急忙回头:“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殿下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了吗!”
“可总归是殿下的命更重……”
“闭嘴!”
梁回安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将对方没说完的话直接打断。
怒火中烧的瞳孔死死盯着看过去,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真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不惜命,就算是要牺牲那也得想尽办法换来一些东西啊,可这人居然放弃生路居然是觉得自己的不重要,什么玩意啊!
怒气中烧,他干脆直接扯住陆束清的衣领,那双往日里总是涵着两分痞气的凤眸此刻只有狠戾:“陆束清我告诉你,既然上了战场,你就没有资格决定你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里,你的大义凛然在我看来都不过是毫无意义!”
陆束清错愕一瞬,显然是被他骂到心坎里了。
虽然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弄得不舒坦,但是平心二楼,这家伙倒的确是说出了一番他自愧不如的话。
“我知道了,在回到焰京前我会尽量保住这条小命。”轻轻推开那只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他依旧是那副风光霁月的儒雅贵公子模样。
说来也怪,明明都是风餐露宿多日,但比起灰头土脸的梁回安与兰华,他简直不要太体面。
重新整理好身上的雪铠戎装,兰华深吸一口气,指向那边黑压压的一片:“我们得尽快回去了。”
……
贫瘠的黑土地上,朵朵红莲将其晕染,那是通往地府的路。
堆成小山高的尸体让人不忍直视,离得老远都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
杀红眼的梁回安直直跪倒在地上,粗糙却圆润的指头几乎嵌进去。而那杆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虎头乌黑枪则也是歪在一旁。
半点力气都匀不出,他艰难地扯出一丝笑:“为什么我们明明赢了,我却一点儿都不喜悦呢?”
扫视着这片枯寂的土地,不计其数的荒草被被鲜血与死尸滋养,或许他们明年会生长得格外动人,但他们,却再也不想来看了。
“来时八万将士,回去时仅剩不到八千,这哪里是打仗,分清就是人海血拼。”
说话的是华兰,他手里的剑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七八道裂痕,左右是不能再用了,干脆就杵到地里支撑着身体。
他们的确赢了,但付出的代价,却鲜血淋漓,无法回头去看。
以一万人对抗三万,以绝路阻杀之术,拼死一战的方式硬生生让大晟所剩无几的战士们都没了退路,只能向前厮杀。
也是这次,让前面连输七场对垒连忘数万将士的大晟军队终于赢下这最后一场,亦然是最关键的一场。
而想出这等战术的人,正是突发高热甚至都出不了营帐的七殿下。
而负责完善战术并且精细配对关卡的人,便是陆束清。
这也是梁回安真正见识到那位状元郎的才能。
后来出于好奇心,甚至上街找人打听,说陆束清生得那般清风贵人长相,为何不是探花郎。
其实那时夺得探花一席的许家公子也算是顶级皮囊,但他总觉得无论是气质还是五官长相,那人跟陆束清比起来就是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当时听了他的想法,被他询问的人险些笑出来,缓缓解释道:“还不是因为春闱的时候陆大人他伤了眼睛,每日只能戴着一只黑眼罩板着张脸,这才给了众人一种‘他生得不好看’的错觉,但谁能想到,摘下眼罩的他如此惊世人。”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真正让四人命运改变的转折点,还是他们赢了这场旷古之战,回到焰京的时候。
焰京百姓自发夹道欢迎,嘴里说着的吵着的都是为英雄们所谱写的赞歌。
少年郎们居于白马背上,面上都是被强挤出来的笑意
“锣鼓喧天的人之所以高兴,是因为死去的人于他们来说无关痛痒,他们只看到大晟赢了。”
目光定在街尾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娃娃身上,陆束清虽然在笑,却分外苍凉,比南疆的土壤,还要悲壮。
“感受到了吗,在那片欢愉与沸腾中,还有不计其数的恨意掩藏其中,我想,他们都是已故将士们的亲属。”
梁回安握着缰绳,心里是理不清的酸楚:“他们喊我们英雄,我却只觉得羞愧,我们明明连同帐的战友都保不住,若不是赢了战役,眼下可能就是鸡蛋白菜砸过来了。”
自嘲地笑出声,陆束清抓握缰绳的手随意地晃了晃,而他胯/下的马儿似乎也极通人性,感受到脑后的波动,忍不住低低鸣出一声。
大手轻轻顺着马儿的毛,陆束清安抚其的动作温柔极了。
在旁边盯着看的梁回安挑眉,忍不住瞥了眼他的这匹,忍不住腹诽:怎么他的马就这么乖?我的就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晃死?
想到这里,他又同情地看了眼兰华的的马,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在对方的眼刀威慑下,只能拱手求饶。
许是那天的青年们如滚烫的太阳,饶是不计其数的百姓围在两侧也根本掩盖不了他们的光芒。
半月后,一幅不知何人做绘制的《四子图》横空出世。
因上面的四个年轻男人都是当今天下风头无两的人物,那副画出他们神韵的绘图一度被炒到天价。
那副画中,少年郎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览无余。
最终,他被那时还是七殿下的东方衍收入囊中,直到他成为九五之尊身死的那天,《四子图》都高挂于金壁上。
……
陆束清这辈子仅此一次的成亲,差点被喝醉的梁回安搅黄了。
他黑着脸看过来,某位罪魁祸首还醉醺醺地说话,许是喝了太多酒或者是酒品真的太差太差,嘟嘟囔囔的一番话反正旁边三个人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被气得不轻,陆束清斩钉截铁道:“干脆把它扔到外面吧,谁爱捡回去就捡回去。”
东方衍憋笑:“怎么说也是未来的梁国公,这么做不太好吧?”
“不这么做他不长记性,明知道自己酒量差酒品也不好,还非要吵吵着跟人家拼酒,这下倒好,把自己拼成这副模样。”饶是素来脾气还不错的兰华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明明每次都会跟他告诫,说他的情况不适合贪杯,若是真的遇上小酌两口就行,没必要较劲儿。
可这人当真是说多少不听多少,白费力。
身着赤红喜服的陆束清实在是没辙了,抬手唤来两个还算有力气的小厮,把这个烂醉如泥的小公爷扶下去休息。
再看看周遭乱成一圈的人,他难得出现疲惫的情绪。
就在这时,东方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去做正事吧,这些人我和兰华安排把他们送回去。”
他这么说着,就站在旁边两步远的兰华也抱着胳膊直点头。
毕竟眼下可是人家的洞房花烛,让他跟着一块处理一窝的醉鬼算怎么回事。
陆束清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的别扭,但在兰华和东方衍的坚持下,只得回了房间。
送走主角儿的东方衍望着面前的烂摊子,倒是不觉得麻烦。
“看殿下刚刚对我使眼色,是有事跟我说吗?”兰华冷不丁问道。
东方衍笑眯眯地说:“的确有事,父皇想让我问问你,有没有成婚的打算,他看玉常伯的小女儿品貌皆上佳,让我来问问你。”
“……”兰华下意识皱了眉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档子事情。
也是,陛下总归是想着手底下的武将可是尽收己用,即使他们再三发誓会效忠大晟也没什么用。
但用女子联姻的方式,实属算不上高明。
他无奈道:“谢过陛下、殿下美意,不过眼下南疆失地还未尽数收回,我不敢有家室。”
听出这其实是一套用来搪塞的话术,东方衍倒也不拆穿,巧妙地将这个话头盖了过去。
离开时,东方衍踩着地上的月色,眉头紧紧锁着的情绪让人看不清楚。
他其实也在做一个选择,是选并肩作战的同伴,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只是啊,他素来是个贪心的人,更不明白这二者为什么不能兼得。
他出生入死的战友们是大晟绝无仅有的奇才,是大晟的肱骨,他完全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成为那高台之上的真龙,并且用龙的力量,让这万里江山海晏河清。
不知为何,明明前一刻还风光尚好的月色突然就被遮盖住,几朵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厚厚云层将那轮意境遮得是严严实实。
抬头看了下,东方衍没脾气地笑出来。
突然乍起的脚步声又急又密,一听就知道来自宫内。
几个都没来得及换衣服的小太监恭敬地低着头,领头的那个看起来年纪稍微大些,但打眼一看也是温顺得很:“见过殿下。”
被唤的人如寻常那般笑眯眯地说道:“嗯?怎么了吗?”
小太监:“陛下他想见您,说是要立下传位诏书。”
终于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