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高照,被雨洗过的树影在风里婆娑摇动,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宫人手捧明黄圣旨,念着上头赞誉的辞藻,宣明为云娆加封五等令人的旨意,又含笑向云娆道喜。
云娆听罢圣旨,几乎呆在当场。
还是旁边裴砚轻轻提醒,她才想起来叩首谢恩,恭恭敬敬地接了圣旨。
待宫人领了裴砚备的谢礼后登车离开,云娆随他往枕峦春馆走时,还有些不敢置信——
依朝中规矩,官居四品及以上者,方可为女眷请封五等令人的诰命。像婆母范氏和长房的崔氏,因裴元曙兄弟官位不算高,如今还只是六等恭人的诰命,只因身在侯府才格外殊遇罢了。
如今她陡然跃居其上,算起来,满侯府女眷里,她这品级仅逊于在老侯爷袭爵时就已加封的太夫人。
这般加封,甚至让云娆有些惶恐。
她瞥向身侧的裴砚,欲言又止。
裴砚像是旁边长了眼睛,瞥了眼加封的圣旨,觑着她道:“怎么,高兴傻了?”
“就是觉得受宠若惊。”云娆瞧了瞧周遭,确信除了贴身随行的青霭之外没有旁人,才小声道:“母亲她们好像还只是恭人。”
说完话她又觉得不对,什么叫“只是恭人”呢?
诰命难得,哪怕男人在朝中的品级到了,皇帝也未必会加封其女眷。崔氏和范氏她们恭人的诰命其实已是挺高的品级了,她从前在闺中的时候随母亲外出交游,碰见八等安人、九等孺人,也是颇羡慕恭敬的。
便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这诰命品级越过长辈,让我有些惶恐。”
她甚少这样语无伦次,足见这诰命让她有多惊喜意外。
裴砚不由勾唇,“不必惶恐,这是你该得的。”
若是放在盛世太平之时,让一个刚嫁进侯府的新妇诰命越过长辈,于情于理都不甚合适。
但如今情形特殊。
京城外的流民之乱愈演愈烈,太子派去的人都铩羽而归,军士们性命折损过半,也将士气消磨得十分低落。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既要能征善战的将领身先士卒,也需军士们士气高涨冲锋陷阵,免不了格外激励。侯府旁的男人不甚出挑,唯有裴砚是威名震慑北夏的悍将,承平帝破格封赏,也是存了激励将士们的心思。
且云娆有这么个护身符,哪怕过些天他出京征战,她在侯府的处境也能安稳许多。
裴砚有战功傍身,对此受之泰然。
云娆可就没他这么坦然了。
当初冲喜嫁进侯府,她其实是不太愿意盲婚哑嫁的,这事儿无需遮掩。后来裴砚沙场凯旋,她除了照料起居之外其实没为他做过什么。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平白得了这么大的封赏,搁谁看来都是走了大运。
可无功不受禄,天下哪有平白享美事的?
何况她跟裴砚至今默契的分房睡,谁都没提过往后的事。若他日裴砚有了中意的女子,或是她有了合适的机会离开侯府,将诰命退回去会不会很麻烦?
云娆觉得,有必要跟裴砚好生聊一聊了。
既存了这般心思,晚间沐浴过后她便没急着去榻上歇息,只将头发好生挽起来,连同寝衣领口都收拾整齐,屏退旁人后在桌边坐着。
等裴砚盥洗毕走出来,就见她独坐在绣凳上,正对灯出神。
夏日的夜晚仍有稍许余热,他这儿坦胸露腿,她却将寝衣穿得严实,只有一双柔白的玉足未着罗袜,松松垮垮的趿着软鞋。
博山炉上熏着淡香,长垂的纱帘隔开窗外的动静,柔暖烛光照在她安静的侧脸,固然入目柔美,却不是平素巧笑嫣然的模样。
得封诰命,换了旁人必定是欢天喜地。
她今晚却似藏有心事。
裴砚虽被人视为只会打仗的粗豪武将,实则遇事颇为心细。回京的这两月里,云娆体贴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却从未有半点在夫君跟前献媚博宠之举,甚至好像还挺喜欢夫妻分房睡的默契。
这小姑娘,当真是打着别的主意吗?
也罢,择日不如撞日。
裴砚的视线扫过窈窕身段,轻咳着清了清嗓子,饶有兴味地坐在云娆对面,随手抓了她斟好的茶来喝,问道:“想什么呢?”
云娆闻言抬眸,正对上他的视线。
微微晃动的烛光之下,那双眼睛如同暗夜星辰,明亮却又难以捉摸。
第31章 想亲 唇舌无端干燥,他竟然……想亲她……
夏夜安静, 唯有窗外草虫蛰鸣。
云娆与裴砚对视之间,无端有种心事被窥破的感觉,下意识挪开视线。
而后便扫见了男人半赤的胸膛——
他刚回京城的时候才值初夏时节, 那会儿夫妻俩对彼此还颇陌生, 裴砚气度端毅冷清, 将衣裳穿得还算严整。如今也不知是天气炎热的缘故, 还是日渐熟稔后没了顾忌, 他这寝衣穿得是越来越随意了,只松垮套在肩上束着腰腹,将那精壮的胸膛袒露了大半。
云娆甚至有点怀疑, 若不是顾忌着仆妇丫鬟们,裴砚可能都懒得穿上衣。
真当她是瞎子么?
她垂下眼眸,脑海里蓦然浮起上回同宿西竹馆时裴砚坐在浴桶里睡着了, 她不慎扫见的劲瘦腰腹, 当真是让人……
心头微微一跳,她赶紧抿了口茶。
“今日大嫂说的那些话, 将军是都听到了么?”她有点忐忑地开口。
“倒是听了不少。”裴砚竟还有心情笑, “府里人多,是非也多, 不必搭理那些闲言碎语。”
他愿意相信她,云娆自然是欢喜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道:“将军慧眼如炬, 果然没被那些小把戏蒙蔽。我与燕公子相识不假,但这些天出门都是去见雕刻师傅们,除了有一次去看母亲和嫂嫂,有一次与骊英会面,没见过旁人。”
她语气诚恳, 解释得认真。
裴砚忍不住逗她,“怕我疑心于你?”
云娆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侯门里讨生活不容易,不管往后是去是留,她的前路都牵系在裴砚身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
而且……
云娆迟疑着,想探一探裴砚对这门婚事的打算,琢磨好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如坠着百斤重的橄榄般吐不出来——
这种事实在是不好启齿。
半敞的窗外有风拂过,摇动桌上火苗。
裴砚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还是率先捅破那层窗户纸,问道:“你是不是不想留在侯府?”
云娆微怔,不由抬头看他。
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愠怒或不满,仿佛早已窥破了她那点小心思。
云娆不由舒了口气,殷勤地给裴砚斟满茶杯,陪着笑脸道:“将军勿怪。其实当初若不是冲喜,我是绝无可能嫁进侯门的。江家是什么底子,将军比我更清楚,打小儿母亲也没指望我嫁入高门,能有个好人家安稳度日就行,所以……”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裴砚,道:“我在家懒散惯了,既不懂高门贵户的规矩,也难以讨长辈欢心,只会给将军添乱。”
“怎么说得你一无是处似的?”
裴砚瞥向她纤秀的指尖,“不是还会雕版么?这手艺可比旁人强多了。”
云娆被夸得一笑,绞着指尖道:“可这是要跟商贾和老师傅们打交道的,说起来也跟侯府的富贵气象格格不入。”
所以……她其实不适合留在侯府。
云娆到底没勇气将这句话直接说出来。
毕竟,这就意味着她想跟成婚未久的裴砚和离,而她一介小官之女,哪来的资格跟正得圣宠的裴砚说这种话呢?
云娆看着烛光下男人峻整的眉眼,没来由的有些心虚,忙起身去关窗权做掩饰。
裴砚坐在原处,觑着她背影。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那日深巷遇险,她站在燕熙身后被人庇护着的模样,也是这样柔弱纤秀,却又窈窕生姿。
他相信云娆是拎得清的人,不至于嫁了人还跟燕熙藕断丝连。
但心底那股潜藏的微妙酸意涌起,他还是半开玩笑地道:“原来是不喜欢这座侯府。我还以为你是瞧不上我,更偏爱燕公子那样的翩然之姿。”
云娆才刚阖上窗扇,被他这句话唬得手上一抖,忙回头道:“没有没有,将军可比他强多了!”
“是么?”
“那当然!燕公子虽说中了进士,到底也只是未经历练的纸上功夫,家兄也是科举入仕,这上头我还是有点数的。不像将军,这些年战功累累,护得万千百姓安稳无虞,这份胸怀和勇毅岂是旁人能比的。”
裴砚听着她满口夸赞,挑了挑眉。
云娆于是接着夸,“何况,将军虽不曾科举,却有满腹韬略,怕是有深藏不露的学识也未可知。上回在白云岭赴宴,多少人都对将军赞不绝口,只恨没逮住机会把自家女儿嫁过来。”
裴砚被她这马屁逗得一笑。
这嘴甜得,是刚吃了蜜吗?
不过话都说到了这里,云娆的态度已颇明朗。
裴砚便不再兜圈子,抬眸道:“旁人只恨没逮住机会,你却觉得侯府里不得自由,想离开,是不是?”
云娆看他不似说笑,便认真点头。
裴砚心里似有一瞬的拧巴。
为她这毫不留恋的态度。
不过他最初原也没打算将这婚事坐实,如今见云娆无意,只能将心头那点微妙的情绪压下,起身道:“这门婚事原就是我那嫡母心内藏奸,自行撺掇的。当时情势所迫,我没能拦住她,反耽误了你的婚事。既然你不喜侯府,我将来也未必会常留京城,倒不必勉强。”
他顿了顿,见云娆似松了口气,便又道:“等时局安稳些,我写封和离书,再送上一份厚厚的嫁妆,送你回家另嫁如何?”
“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末了,他如是说。
云娆未料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忙含笑道:“嫁妆就不必了,我怎敢无功受禄。将军如此开明,已令我十分感激。且将军能征善战,威名远播,将来若有中意的女子,必是极出挑的,那才配得上将军所给的荣宠与厚爱呢!”
裴砚笑了笑,“好生待着吧。有诰命在,应该没人为难你。”
说罢,便抬步去外间睡觉。
云娆目送他背影隐入对面的帘帐之后,不由长长松了口气,而后就有点出神。
当初被迫冲喜而来,她确实盼着早日离开侯府。
原以为裴砚若肯答应和离,自己必定会喜出望外,可这会儿夫妻俩把话挑明,她虽坦荡松快了许多,心头欢喜之余却萦绕着一股难言的情愫。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忍不住往裴砚睡榻的方向望了两眼。
若和离后各自婚娶,他会看上怎样的女子呢?
临睡之前,云娆如是猜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