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被这马屁拍得还挺舒服,看她神情气色也不像受委屈的模样,便道:“怎么忽然想起去三水庄了?”
云娆便将鹿岭之事后满城人心惶惶,府里怕潘姨娘在外出岔子的缘故约略说了。因怕给裴砚添堵,也没提薛氏和范氏暗里较劲的小心思,只感叹三水庄那座院落之清幽自然,潘姨娘性情之清雅和婉。
裴砚听在耳中,眼底渐添柔色。
自打记事起他就知道,母亲在府里是个尴尬的存在,上至祖父祖母,下至父亲、嫡母乃至伯母等人,都对潘姨娘讳莫如深。
幼时他也曾恼怒疑惑不解过,还曾恳求父亲善待生母潘姨娘。后来长大了渐渐晓事,便息了那些心思,对侯府不再有半点指望。
在他屡立军功挣得官职前,长辈们从不曾对他和颜悦色,偶尔事涉潘姨娘时,那几位也多是怀有芥蒂不愿多提的态度。
连同这次三水庄的事,裴砚也绝不相信范氏她们是出于好意。
不过云娆是个例外。
她提到院前的半亩荷塘、周遭的山水时分明藏了赞许,提到那满架的藏书时甚至有钦佩之色。偶尔看向他时似乎还藏了疑惑,大约是不明白潘姨娘为何是如今的处境。
裴砚没打算跟她说侯府里那些陈年的污糟事,听她满口夸赞亲生母亲时,却觉这阴差阳错娶来的媳妇儿实在温柔可亲。
夕阳余晖里,他几乎想摸摸她的脑袋。
到底是忍住了。
两人闲谈着进了枕峦春馆,云娆先去里头备了热水栉巾等物,待裴砚将那沉甸甸的铠甲卸去,便送他入内室沐浴盥洗。
浴房里热气袅袅,因云娆用得久了,还有股很好闻的淡淡香气。
角落里养着的茶梅开得正好,旁边则依次放着干净的衣裳,从贴身之物到中衣罩衫,俱是仔细熨过的。
裴砚拂过叠好的里衣,想起出征前看到云娆和青霭她们一起在侧间熨衣裳,贴身之物都是她亲自上手,只将外裳交给青霭和绿溪她们。
他的贴身里衣想来也是她洗熨的。
心里生起种奇异的亲昵感,裴砚褪去衣裳抬腿跨入浴桶,将身体没入混了香汤的热水里,感觉到久违的放松惬意。
洗去风尘后换好衣裳,两人便往后院暖厅而去。
……
立冬将至,天气渐而寒凉起来。
侯府的暖厅里早早笼了炭盆,这会儿外头凉风飒飒,厅里聚满了人之后倒是暖和得很。
今日老侯爷命人设宴,其实不单是为给裴砚接风洗尘——
裴固虽有意逢迎帝王笼络裴砚,当着众人的面,其实还是不肯把姿态摆得太明显,仍要端一端祖父的架子。
今日阖府齐聚,其实还有旁的缘故。
老侯爷裴固一生荣华富贵,到腊月里便该是古稀高龄了。
京城的勋爵人家里,像他这样身份贵重又长寿健朗的人并不多,到时候少不得要办个寿宴,一起热闹热闹。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看重儿孙满堂。
老侯爷年轻时候脾气倔,跟三儿子裴元绍闹翻后死撑着不肯和软,对潘姨娘和裴砚母子也不闻不问。彼时儿孙辈年纪尚小,他将指望都放在裴见明、裴见泽兄弟们身上,没太把裴元绍和裴砚放在心上。
可如今十来年过去,裴见明他们还没混出个名堂,裴砚和裴元绍却已是能独挑大梁的猛将。且如今这时节,武将比文臣明显更得帝王器重。
这般情势,若他还跟裴元绍和裴砚僵着,到时候寿宴上得多难看?
是以前阵子裴固就跟裴元晦兄弟俩流露了态度,想把陈年往事都搁在旁边,将僵了多年的关系稍加缓和,好让府里更亲近些。
裴元绍那边由兄弟俩以家书联络劝解,裴砚这儿就更好办了,都在一座府里住着,见面三分情么。
存了这心思,今晚裴固便特地召齐了两房儿孙。
待云娆和裴砚过去时,众人也笑脸相迎。
于是铺开杯盏,一家子男女隔着屏风各自入座,品尝这顿立冬前精心准备的佳肴,裴固还特地拿出了藏在窖里多年的陈酿。
男人们多多少少有点嗜酒,有了珍藏的好酒助兴,氛围自是热络。
长辈兄弟们轮番相劝,裴砚也没太推拒。
两壶酒下肚,他的脸上浮起稍许醉意,眼睛虽没明着往屏风那边瞟,耳朵却总留意着女眷那边的动静——
多年的军营生活练出了好酒量,这两壶委实不算什么。自幼僵冷疏离之后,他念着母亲的遭遇,丝毫没打算跟侯府重修旧好,这会儿听腻了场面话,只觉眼前的人实在无趣,远不及屏风那边的云娆可亲可爱。
这般心有所牵,偶尔听见屏风后熟悉的轻笑,他的唇边便难免浮起点笑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屏风那边,云娆确实心绪不错。
一则是裴砚安然归来,这事儿确实值得庆贺。
再则太夫人得了老侯爷的叮嘱后,特地跟儿媳孙媳们叮嘱过,这几个月务必和睦相处,绝不可给老侯爷添堵。
薛氏自打娘家出事后,就很少再去捏范氏的短处,更不会轻易挑起争端。
崔氏揣摩着老两口的心思,自是不愿引火烧身。
剩下个范氏屡次吃瘪后长了点记性,不敢在老侯爷跟前找不痛快,加之近来为裴锦瑶的婚事操了点心,也没心思去找茬寻衅。
如此一来,饭桌上倒是难得的长幼和乐,儿孙媳妇们寻着趣事逗太夫人高兴,也给桌上添了不少笑语。
云娆尝着美酒佳肴,偶尔也凑个趣。
她今日和明氏坐在了一起,明氏穿了新裁的冬衣,温婉的堕马髻饰以金钗,在太夫人和婆母跟前凑趣之余,也不时低头跟云娆说说小话。
满厅热闹的气氛里,男人们劝酒的笑声也传到里头。
薛氏听着屏风外老侯爷对裴砚的赞许之词,也自向太夫人笑道:“说起来,咱们二弟今年屡屡在战场上立功,外头都夸他是朝廷栋梁呢。前儿我进宫去,连贤妃娘娘也赞不绝口。”
“今年老二确实受累了,为国尽忠,是给咱们侯府的门楣增色不少。”太夫人颔首肯定。
薛氏便笑瞥云娆,“这还不是咱们二弟妹有福气,老二娶了她这么个美人儿,比从前顺当了许多呢。”
她难得这样当众夸赞,非但云娆,就连明氏都微觉诧异。
待众人聊过这话茬,那边论起旁的事时,明氏便轻戳了戳云娆的衣裳,低声道:“说起来,大嫂嫂近来找过你么?”
“找我?做什么?”
这样看来是还没找过了。
明氏抿着香茶,随口道:“也不是大事。就是忽然想起来,她想寻个前朝的雕版,问我有没有门路,我倒不太熟悉。你最爱雕版,也不知有没有见过。”
云娆好奇道:“是什么样子的?”
明氏便将雕版的图样情形说了,又道:“我瞧她对这雕版上心得很,大约是有急用。”说罢,听婆母崔氏提起了她,便笑着转头去接话茬。
云娆却是心思微顿,只拿低头喝茶来掩盖。
明氏说的这块雕版她还真的见过。
就在贺掌柜那里。
富春堂祖上也曾是清流的书香人家,后来虽说遭遇事情没落了,甚而转向商户的营生,底子却也不算太薄。
那块《金刚经》卷首画的雕版十分珍贵稀罕,可以说是贺家的传家之宝。贺掌柜平素其实藏得很紧,平常都秘不示人。
之所以给云娆瞧过,是因两人最初是以东园寺的经变画结缘,贺掌柜瞧她心性纯善,与京城几座佛寺常有往来,加之小姑娘家对雕版倾注了颇多心血,才拿出来给她赏看。
如今薛氏四处寻找,是要做什么?
以薛家从前富贵豪奢的做派,必然不是真心喜爱那雕版,多半是要拿去投旁人之所好。
若得知东西在贺家,焉知不会强取豪夺?
怀璧其罪的事,京城里并不少见。
明氏那样聪慧的人,自然知晓薛家惯常的做派,特地跟她说起这个,未必不是有意提醒。
云娆心头微跳,瞧着上首薛氏谈笑风生的模样,觉得回头还是该提醒贺掌柜一声,免得被薛家打探到消息找上门,反而招致灾祸。
……
这场家宴吃得热闹,直至亥初方散。
云娆知道自己酒量太浅,没敢在长辈妯娌们面前多喝酒,裴砚却实打实被灌了不少的酒。
走出暖厅的时候,他的身体甚至晃了晃。
裴见明见状,便笑侃道:“二弟酒量可真好,喝了那么些,也就脚下打个摆子。”
“看样子是能自己走回枕峦春馆去,大哥,咱们的酒还是劝少了啊。”裴见泽在人前兄友弟恭,闻言凑趣笑着,又上前道:“二哥,要不要找人扶你回去?”
“无妨。”裴砚撑着柱子,随口道:“照顾好祖父。”
老侯爷裴固才慢悠悠走出来,听见裴砚喝醉后竟然还惦记着他,心里竟腾起些感动,只觉这数月间帮他照看枕峦春馆,当真是功不唐捐。
里头太夫人在女眷们的簇拥下缓步而出,见状也自笑道:“难得老二喝这么多,回去路上当心些。”
这话自是叮嘱云娆。
云娆应着,招手让不远处等候的赵铁过来搀扶裴砚,辞别长辈之后,夫妻俩便同往枕峦春馆走去。
初冬的夜风拂过甬道,摇动树叶半凋的枝柯。
云娆怕裴砚酒后不慎摔着,跟绿溪挑了灯盏走在前面,好让裴砚能看清脚下的路。
赵铁看她这样小心,憋了半天的笑之后,终于忍不住道:“少夫人别担心,就这点路,闭着眼走都摔不着咱们将军。”
话音未落,就被裴砚一把推开了。
“废话真多。”他口中嘀咕着,看了眼前后左右,吩咐赵铁,“行了,回去吧。”
赵铁嘿嘿笑着退开两步,见云娆仍有忧色,便道:“凭他们那几个,灌不醉咱们将军,少夫人别担心,看将军装醉呢!”话音未落,见裴砚抬手似要揍他,赶紧缩着脖子溜了。
剩裴砚抻了抻筋骨,冲云娆咧嘴一笑,“别理他,咱们走。”
枕峦春馆原就在僻静之处,夜深后更是不见半个闲杂人影儿。裴砚原是懒得应付兄弟们才装醉早早散席,这会儿既没了外人,脚底下倒是利索了不少,带着云娆很快就回到院中。
折腾了大半日,到这会儿才算安静下来。
金墨和常妈妈早就铺好了两人的床褥,醒酒汤也在小炉子上温着,连里头洗脸的热水也都备好了。
云娆趁着裴砚喝醒酒汤的间隙,让金墨先往铜盆里倒好水——
虽说裴砚没醉,到底喝了不少的酒,这会儿实在不宜沐浴。便等他喝完醒酒汤后,帮他挽起袖口洗脸。
烛光半昏,他的身上裹着酒气。
云娆细心为他挽袖,手指不小心擦过男人的腕间,觉得有点烫热,不由抬头看他。
这一抬头,就见裴砚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深邃炯然,连同唇角都噙了一丝浅笑,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心头无端跳了跳,云娆连忙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