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伞还在我这里。不过今日你应当也不大方便,毕竟出门随诊,总不好手里突然多了样东西。”
他顿了顿,再次简短道。
“多谢小姐体谅。”
一来二去,苏沐禾竟有些习惯了这种对话。她打定主意对方总不会真同她翻脸,便决定就这么继续问下去。
“方才你说你家也是做药堂生意的,不知是哪一家?同苏家可有生意往来?父亲下个月可能会将家中生意分些给我,到时候说不定可以一起将这生意做起来,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村野药堂,不足挂齿,更不敢高攀苏家的门路。”
“行医救人,哪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以为这正是我们与其他行当的不同,你不这么认为吗?”
李樵终于再次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那苏二小姐的眼睛亮亮的,看不出一点虚伪做作,但也不见风霜疾苦的痕迹。
他知道她的话是真心话。但他也知道,正是因为如此,她并不知晓自己自以为的坚定实则是多么的脆弱且不堪一击。
李樵没有说话,苏沐禾眼中的光便渐渐熄了下去。
今夜的重逢对她来说是如此珍贵,对他来说却仿佛只是一场令人无所适从的怪遇罢了。
“罢了,他日若真在药行有缘遇见了,你便会知道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到时候你可莫要装作忘记了今天这场对话。”
心知今日这难得的重逢可能也就这般结果了,苏沐禾纵使心有不甘,也只得暂退两步,也好保住自己的尊严。
“天色不早,我要先行一步了。送晚膳的小厮若知道我私自离开,又要同父亲嚼舌头了。”
苏沐禾行礼过后正准备离开,李樵的目光却在对方转身的一瞬停住了。
“苏姑娘的手怎么了?”
看不见的某个角落,已经几乎快要熄灭的火花就这么又烧了起来。
苏沐禾明显一顿,随即将那缠了白布的手腕藏进袖中,攥着袖口轻声道。
“前阵子剪烛花的时候烫到了。不过有些日子了,现下已经无碍了。”
李樵一时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对方。
苏沐禾感受到了那视线,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所以她并不知道,那少年的目光中除了审视并无他物。
即便是编织谎言,人往往也会下意识地借用一部分真相。这既是一种令谎言看起来可靠的方法,也是情急之下的反应。
若非亲眼见过苏府的油灯,他或许也会觉得苏沐禾所言并无异样。但方才席间他亲自拆开过那琉璃花灯瞧过,添了香料的蜡油燃烧缓慢,从点上到烧完,烛芯都不会结出半点烛花来。更莫要提这大户人家里的小姐,便是再不受宠,也不至于日日守着一盏蜡烛做事。
苏沐禾的手,究竟是怎么伤的呢?她又为何要说谎来遮掩此事?
前院宾客宴饮的声响隐隐传来,天色渐暗、苏府中却越发热闹,但这一刻的竹林却似有冷风吹过,带来一阵透入骨髓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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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宴席已然过半,席间宾客都已半醉,大家的目光变得涣散起来,谈吐言语间也少了些刻板与礼数,距离越来越近、声音却越压越低。
就在这一片微醺的氛围中,有一双格外清醒的眼睛正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紫衣婢女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停在东南角的一抹绿色上。
那似乎是与邱家二少爷同行的女子,看装扮不像是女婢,却也一时分辨不出身份和来路。她面前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只倒空的鱼盉,显然方才已应付了不少宾客,只是细瞧之下面上竟无半点醉意,举手投足间甚是稳重。
心俞立在原地看了一会,随后突然叫住一旁路过的婢女。
“把你手上的汤交给我吧。”
那婢女一字也不敢多言,当下将手中摆着汤盅的木盘恭敬递过来,心俞看了看那冒着热气的汤盅,随后接过木盘,脚步轻快地向那席间而去。
她走的是女婢更换酒器时的背廊,轻软的丝履踏在木板上悄无声息,待走得很近了才开口出声。
“请问……”
“这位姑娘可是有事要寻我家二少爷?”
她的话音刚出口便被截断了,那绿衣女子说完这句才缓缓站起转过身来,朱唇含笑、眉眼间却有种令人猜不透的神秘。
心俞一顿,随即又重新挂上那张笑脸。
“倒也没有。只是家主叮嘱我多照看席间贵客,我方才见二少爷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这便差人从小厨房送了些解酒的热汤过来,却怎么也寻他不见……”
她这番话说得很是得体,可对方不等她说完,便已轻柔地再次开了口。
“既是如此,这汤便交于我吧。”
心俞看了那绿衣女子一眼,只停顿了片刻便从善如流道。
“也好,”她轻轻将垫了厚纱布的汤盅递过来,一股热气便迎面而来,“还请小心些,这汤是新盛的、刚滚开不久,烫得很呢。”
圆溜溜的汤盅柿子大小,除了盅盖顶上那一点纽,半点抓手的地方也没有。而她递出的时候又有意撤了垫布,那汤盅眼瞧着便要直直打翻在那柔弱无骨的一双手上。
紫衣婢子依旧笑盈盈的。下一瞬,汤盅稳稳地落在对方手中,静得连一丝响动都没有发出。
“多谢姑娘送汤。待我家二少爷归来,我定会代为转交。”
心俞脸上的笑意有些淡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只汤盅上,像是有些不认识自己方才端了一路的“烫手山芋”。
柳裁梧手腕微动,那汤盅便灵活地在她掌心转了个圈。
此时若有人细瞧便会发现,她并非徒手将汤盅托住,而是立起五片指甲,精准“掐”住了那只汤盅。
指甲尖同汤盅的接触面如发丝般细小,且那细瓷烧制的汤盅表面更是光滑如镜,女子却将这一切做得轻描淡写、举重若轻,五根手指的力度、角度都控制得近乎完美,指甲同盅壁间没有半点滑动位移,仿佛托着的并不是一只装满热汤的汤盅,而只是一只刚掉下树梢的柿子。
心俞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她抬头看向柳裁梧,而对方也在望着她,神色与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看起来如柳枝般柔弱的女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当真人如其名,乍听之下有春风暖意,细细品来却似刀子般厉害。
那心俞虽有些惊讶,但似乎终究并没看出更多门道了,半晌只盯着对方的手勾了勾嘴道。
“姑娘的这双手,可真是厉害啊。”
柳裁梧轻浅一笑,声音依旧温和。
“平日里拨算盘拨久了,就当是练了门手艺。你这般盯着瞧,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远处几名小厮将一把红木交椅抬上玉台,又在四周张罗着搭起层层帷帐来。那心俞终于不再纠缠,简短客套几句过后便离开了。
目送着那道紫色身影混入宾客之中,柳裁梧这才收回视线,低头轻轻嗅了嗅手里的汤盅,随后揭开盖子,将那汤盅里的东西一滴不落地倒进了一旁的空鱼盉中。
做完这一切,她又摸了摸袖口,随后换了个姿势坐回席间。
今晚这宴席,似乎格外漫长。
第52章 怪物
夜色渐渐降临的苏府,一边人声鼎沸,一边寂静阴冷。
秦九叶觉得自己此刻就行走在这条看不见的阴阳交界线上,迎面吹着夏夜的风,身上却一阵暖、一阵寒。
从小到大,她见过的死人比丁翁村外的野坟还多,除了刚入行那几年偶尔夜里会辗转难眠,之后她便几乎从未怕过。不仅是死人,这世上能令她害怕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但方才隔着那面除了一个小洞再看不出其他端倪的墙,她分明感觉到了一种从骨头深处渗透出来的恐惧。那是一种来自本能、难以控制的情绪,纵使眼下她说服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里,可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冷还停在她的皮肤上,像是一层擦不干的汗。
她仓皇地在那阴影交错、夜风阵阵的游廊间奔走着,时不时回过头去张望着。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摇动的树影和斑驳的假山无声地望着她。
勉强依着先前的记忆找回了路,秦九叶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四周的动静。
不远处宴席中的人声渐渐传来,依稀同她离席时一样热闹,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这大院一角发生的事,仿佛那怪室里的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场幻觉。
她隔墙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会有铃铛声呢?这府里有什么需要用到铃铛的地方吗?
如今的襄梁,鬼神之说日渐式微,但秦九叶曾听她那云游四方的师父提起过:古时有种说法,说那恶鬼皆不喜铃铛的声响,所以从前每座城池入夜后,便要有巫祝沿街秉铎摇铃,为的就是驱鬼辟邪。
这种行为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褪去了鬼神传说的色彩,人们不再讲究那许多,只保留了此举报时和巡视的作用,并把担当这种职责的人称作打更人。
而说到打更人,前阵子那桑麻街的血案,死的不就是个打更人吗?在某个乌云蔽月、不见光亮的夜晚,他一边摇着钲铃、一边报着时辰走过那条街,却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东西许是十分厌恶铃铛的声响,于是便从黑暗中窜出、袭击并杀死了他……
秦九叶立在原地,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冷不丁一只手从后面碰了下她的肩膀,她便像掉进热油锅的水珠子一样弹了起来。
“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秦九叶转过头去,发现李樵正皱着眉看着她。
她下意识低声唤了他的名字。
“李樵……”
他点点头,低声应道。
“我在。”
许是见到了熟人,方才的惊慌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秦九叶四处张望了一番,连忙压低嗓子、鬼鬼祟祟地问道。
“你方才四处走动的时候,有没有听见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阿姊不问我那康仁寿住所的事吗?”对方的关注点似乎在旁处,顿了顿又提醒道,“方才分开的时候,阿姊交代给我的不是这件事吗?”
秦九叶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
眼下这种情况,她问什么他答什么便是了,为何还要在意方才分别时的几句交代呢?她觉得他的思路有些奇怪,但到底还是没再这件事上多说什么,拉起对方往前院的方向走去。
“罢了。许是我多想了……”四周不见那纨绔身影,秦九叶方才松懈一些的神经再次绷紧,“许秋迟人呢?”
李樵跟在她身后,闻言简短答道。
“他被那位柳管事叫走了。”
秦九叶一愣,随即有些着急。
“他就这么走了?有没有说过几时回来?他若过河拆桥、那把你我二人扔在这里,难道你要带我爬墙翻出去么?”
少年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倒也不是不行。”
秦九叶擦了擦额头,只觉得方才疾走那一阵的汗冷了下来,一阵风吹过便带走她体表的温度,令她连指尖都不自觉地抖起来。
“我不指着你能带我出去,只要莫要生出事端、教人察觉就好。”
眼前闪过方才那神秘的紫衣婢女和立在木绣球花丛下的苏家二小姐,李樵平静地摇摇头。
“阿姊放心,我没有打草惊蛇,”顿了顿,他望向她腰间那已经彻底熄灭的香囊,“阿姊去了这么久,可有什么发现?”
想到自己方才所见,女子心中一阵发冷,面上却仍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