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地上,积出一小滩水迹来。
雨水的腥气涌了进来。许久,秦九叶才有些疲惫地开口。
“怎么出来的?”
少年沉默不语,只低头望着她的裤腿。
血色已被雨水冲淡了,深色的布料其实压根瞧不出什么来。
秦九叶叹口气,低头看着湿透的袴角、数着上面破掉的地方,又开口问了一遍。
“怎么出来的?”
她心情本就很差,本不想纠结这个糟心的问题,但又担心对方闯祸、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可对方却许久没有回应,下一瞬她抬头望去时才发现,眼前人的神色很是陌生,眼中翻涌的是她此前几乎从未见过的某种情绪。
秦九叶看不懂那种情绪。她只觉得心底生出一股荒唐之感,更多的却是无奈。
“东家问话也不答,要造反吗?”
他眨眨眼,终于还是隐去了眼底的神色。
“陆子参帮你留了门,我同他的人说过了,只要不出这条街就好。”
若他出了这条街,她是不是便不会这副模样了?
李樵陷入沉默,只是目光仍没有移开。
她拧了拧袴角的水,有气无力地想要使唤对方为自己拿块干净的帕子,后者却已拎起油伞、转身往内院走去。
“秦三友给你留了东西,我去叫他。”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少年已经飞快走远。
李樵走得很急。
若是不急一点,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忍不住当着她的面再说出些奇怪的话、做出些奇怪的事来。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脚不点地穿过天井后的廊子,他直奔半掩着门的小厨房。
“她回来了。”
厨房里还有未散的烟气,秦三友就躲在角落,正从蒸屉中偷拿出几只剥好的山芋藏进怀里,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手中芋头掉在灶台旁,沾了一层黑灰。
秦三友大呼心痛,又看清来人不是抠门老唐、而是那姓李的小子,更是有些窝火。他一边小心将那芋头上的黑灰剥了去,一边背着手走到对方面前。
“方才便一直瞧不见你人影,又到哪里躲清闲去了?这柴都烧完了,怎地还没续上?她昨日虽带你出去了一趟,可也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那少年压根不搭理他,仿佛没听见一般,只低头从灶膛里的隐蔽处取出一只小瓦罐。
秦三友的絮叨声戛然而止,似乎没有料到自己费尽心思藏的东西竟然被人发现了。被发现也就算了,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换了个地方。
“你、你、你是什么时候……”
“唐慎言每日都会去各个房间打扫巡视。就算是藏在被褥里,也是躲不过的。下次不如就近放着,他反而不会多花心思。”
秦三友愕然说不出话,原地怔了半晌,才心有余悸地走到窗旁向外张望一番。
后院房檐下,茶足饭饱的唐慎言正拉着杜老狗下棋,司徒金宝趴在半人高的花几上、隔着天井在一旁偷看着。确实没有人注意到厨房这点动静。
秦三友松口气,抬手将那瓦罐中还温热的姜汤小心倒出来,正要交代那少年将汤送去,一回头才发现,对方早已连同那把破油伞一起消失不见,若非地上那几个潮湿的脚印,他简直要怀疑方才是否真的有人来过。
第60章 真面目
院墙外那户人家的狗突然开始狂吠不止的时候,陆子参正在偏院和几名小将用午膳。
那狗是条老狗,平日里叫得很少。府院是办案的地方,平日里常常要进出一些生人,那狗一直都还算安静,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
陆子参心下一阵嘀咕,正要去夹盘子里最后一条青瓜,手中的筷子突然便停住了。
动物有时会比人敏锐。从前夜里驻军的时候,每当有狼群靠近,他那匹小白马总会第一时间表现得躁动不安。
或许那只老狗并非只是觉察到了生人气息,而是感受到了一种无色无味、无形无声的东西,比如……杀气。
真是从一早开始便不让人清净。
陆子参撂下筷子、急匆匆地奔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啃完的猪骨,便见一人撑着一把破油伞缓缓踏入院中来,如入无人之境。
撑伞之人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目光随后落在不远处半掩着的房门上。
陆子参气势汹汹地立在一旁,他却仿佛看不见一般,径直向邱陵所在的房间走去。
陆子参冷笑一声,手中骨头飞出,直奔那不速之客的后颈而去。
“哪来的臭小子?竟敢擅闯督护府院!”
那猪骨穿过稀稀拉拉的雨幕、去势凌厉,却在将将要碰到对方时断作两截,掉落在地上。
而那撑伞者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右手五指并拢成掌,正缓缓收回。
陆子参捻了捻手指上凝住的油脂,胡须一角饶有兴味地翘了起来。
能隔空一掌将骨头劈作两半,这样的功力,可不是一个学过两天三脚猫功夫的半吊子能够使得出的。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方仍是不语,下一刻伞檐缓缓抬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少年那双颜色浅淡的瞳仁如今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倨傲冷漠,微微转动时仿佛一双巡视领地的狼眸。
雨水又稠密起来,一阵重靴落地的响声过后,三个吃饱喝足、正准备活动活动筋骨的年轻小将走上前来,各个摩拳擦掌、缓缓将那少年围住,但陆子参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手中那把破伞上。
听闻那日在郡守府衙门口,他就是这般撑着伞、旁若无人地闯了进去,身后还跟着苏家的二小姐。
近些日子他曾去过听风堂数次,但却几乎从未留意到那秦掌柜的远房表弟。那不是因为他对此人完全放松了警惕,只因对方有意将存在感降到极低,而他常常三两下便被那疯言疯语的杜老狗分了心。
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无法将那记忆中那个眉眼乖顺的少年同眼下院中之人联系在一起。
臭小子,果然有两副面孔呢。
陆子参眯起眼来。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无视禁令、私自外出也就罢了,擅闯督护府院又要做什么?”
少年终于开了口,说出口的话透着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嚣张。
“你家督护何在?叫他出来见我。”
陆子参气极反笑。
“那日樊大人乃是看在苏家人和督护的面子上才放了你一马。你倒好,竟舞到督护面前来了。罢了,今日你爷爷我就亲自教教你,什么叫江湖险恶!”
陆子参话音还未落地,人已踏步飞出。
只见他身形虽魁梧高大,动作却出奇的灵敏迅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欺近对方左侧,腰间两道白光如鸿鹄羽翼一般展开,又瞬间凝结成风,直奔对方而去。
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很是考究。
他虽使双刀,最为得意之处却是脚下步法,初次交手之人无不在此事上吃他的暗亏。对方虽未亮明兵器,但他方才借那猪骨试探,观察那劈骨的掌法后心中已有推断,此刻直奔对方左侧,意图是在出其不意、打击对方反手。不过一招之间,已可见其人胆大心细、经验老道之处。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所谓人不可貌相,这话形容的又岂只他一人?
只见那少年右半边身体几乎纹丝未动,握着油伞的左手却突然暴起,先是斜上撩起,精准挡开他的右手刀后便直取他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变攻为守,左手后招未出便已自败。
陆子参后退三步、持刀而立,脸上还有那油伞刺向他时甩出的泥水,整个人转瞬间便丢了三分气势、多了两分狼狈。
整个督护府院中陷入短暂的寂静,那三名小将见状,神情早已不似方才那般轻率,手中兵器纷纷出鞘、一个个都紧张起来。
陆子参目光缓缓落在那少年的左手上。
那只手如今并未握着任何刀剑,只有那柄破烂的油伞。
油伞因为方才那一挡,伞面上的洞又破开一些,那少年便面无表情地将伞面一把撕去,只留刷了桐油的伞骨并拢成束、握在手中。
那是握刀的手法。
陆子参心中警钟大作。此刻他已不确定对方究竟惯用哪只手,只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轻敌,竟没有认出眼前这少年竟是名刀客。又想到对方连兵器都没有带便敢一人闯进府院之中,更不知他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单纯的不怕死。
又或者两者兼有。
这样的人,他怎能放进督护屋中?
陆子参手腕一震,手中双刀抖落无数雨珠,化作更快的两道白光向那少年攻去。与此同时,那三名在旁伺机而动的小将也抄起手中兵器围了上去。
陆子参刀法恰如其人,看似豪放实则细腻。早在军中的时候,他闲来无事便会打磨招式,力求左右手力度收放自如,进退攻守、起承转合不留瑕疵,自负行招间的流畅度趋于完美。这对于一个惯使双刀的刀客来说并不容易。
然而老天仿佛诚心要赐他一个专为磋磨他的天敌,将这布衣少年送到了他面前。
陆子参想过对方应对的无数种可能性,可对方甚至没有浪费一个眼神的时间去破解他的刀法,而是硬生生地迎了上来。
已有些磨损的伞头化作一个黑点,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刀尖。持伞者霸道深厚的力度借由带着韧性的伞骨传递而来,竟将他手中钢刀震出一阵鸣响。
传闻古时曾有顶尖武者,可以驱使发丝为箭矢、挥动白练为刀剑,柔坚互换、以弱胜强。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只是传说。可眼下这一刻,他突然有些顿悟了那传说中隐含的武学的另一种境界。
脑海中不过短暂停滞,对方杀气已然逼近眼前。陆子参一惊过后双腕猛沉,两股刚烈之气对冲之下,陈旧的竹制伞柄瞬间从头到尾被劈开、散做六七束,在他眼前炸开一朵花。
飞散的竹片犹如箭雨,令四周那些本要群起而攻之的小将们一阵措手不及,招式溃散之余、纷纷狼狈躲闪。
见目的已经达到,那少年毫不恋战,反手将手中光秃秃的伞把掷向陆子参后,抬脚便向那半掩着房门的屋内而去。
陆子参又是羞愤又是惊怒,愣是晕头转向地转了几个圈,随后才拎着刀追了过去。
竹帘一阵扰动,那少年身影已立于室中。
屋内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卷宗和杂物,他的目光缓缓下落,停在门口地面上那个已经有些受潮发皱的油纸包上。
李樵上前一步,手将将要碰到那纸包的一刻,一直安静无声的里屋终于传来动静。
一道落地垂帐之隔的另一边,年轻督护头也不抬、一把抄起手旁的烛台,待那一阵微风轻轻撩开帐子的瞬间反手掷了出去。
烛台在空中翻转,烛台内烧热的蜡油泼洒而出,半根蜡烛滑落、尖锐的插针露出,直奔垂帐外的那道身影,可那影子下一刻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已不在原地了。
烛台落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将方才赶到的陆子参吓了一跳。
垂帐又是一阵扰动,布衣少年不知何时竟已踏入垂帐之后,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桌案后的年轻督护猛地抬眼,右手虎口夹紧、两指微曲,以虎豹下山之势袭向那不速之客的腹肋之间。
他这一招似拳法又似指法,去势凌厉、又准又狠,是没留半点余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