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迟毫不掩饰的冷笑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响起。
“昆墟断玉君向来说一不二。只不过你方才见着的那个并不是断玉君,而是我那好兄长。他在邱家做长子的时候,说过的话几时能够当真呢?”
他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穿过月门、向着内院而去,只留那妇人孤零零立在空庭中,叹息声很快便被蝉鸣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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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听风堂乃是四面听风、广纳八方之地,那聚贤楼就是整个九皋城最密不透风之所。
这里的“风”,指的便是消息。
那听风堂是座荒废破庙改建的,堂主本人便有些邋遢,堂中桌椅没有一副是完整不缺腿的,桌面上浸着常年的茶渍,堂前的牌匾都是歪斜的,堂中连个跑堂小厮也不见,常年挤着一群乱哄哄的江湖客,就连南城的乞丐也经常成群结队地溜进去偷茶水喝。
而这聚贤楼听闻乃是高人看过风水后、特意运了黑沉木搭建的,当家掌柜马牧星不论何时都立在那漆木柜台后,根根发丝都梳得瞧不出错来,楼中各处一尘不染,就连一张擦台面的帕子都是细绢制成的。这里的小厮嘴上功夫了得、能讲天南海北的方言,便是穿着最体面的世家公子都要在那门口的铜镜跟前正正衣冠才敢迈进楼中。
反差如此之大的两间茶馆分坐城南城北两端,而这听风堂的堂主和聚贤楼的掌柜也是多年的死对头了。传闻两人当初竟是同一年来到这城中开张,曾在一条街上挤了大半年,其间明里暗里过招无数,最后以那听风堂落败为定局,堂主流落南城一间破庙,只得做起了江湖生意。
城中茶客谈起此事都言:如此“深仇大恨”,便是多年过去怕是也难释怀,只是这些年两人都上了岁数,不再明面上较劲了,不过暗地里是不是还有过节,那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听风堂的事好打听,那聚贤楼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从这里进的人要拍拍尘土、一身清风地跨过那道门槛,从这里出的人也要平心静气、静默无声地走出楼去。一进一出,不留痕迹,这便是聚贤楼不可言说的氛围和规矩。
来聚贤楼喝茶的人并不都是有秘密的人,他们或许只是喜欢安静。
就像今日直奔二楼紧里头雅间的那位,一袭长衫不染纤尘,举手投足间清雅非凡,一瞧便是个出尘的人物,不知是这九皋城里的哪家贵人,平日里不经常见呢。
漆木柜台后,一头银发的妇人只抬眼瞥了一瞬,便已吩咐小厮备下一壶新茶,待那贵客一落座便连同新摘的佛手一并送了过去。
那位确实不算茶楼里的常客,上个月十五左右才光顾过一次,但她见过一次的人便有印象,连同对方对茶水的讲究与喜好也能一并记下来。
只不过,今日这位喜静的贵客似乎在等什么人,落座后并没有动那桌上的茶水,就这么挨着窗边坐了小半个时辰。
此事若是放在其他茶楼,坐堂的掌柜说不定已经起身前来询问,是否是店里的茶水出了什么问题,亦或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厮惹了客人不快。
但在聚贤楼中,互不打扰才是店家与茶客之间的默契,那眼神凌厉的马掌柜自始至终只站在漆木柜台后整理着账簿,只在有新客迈入茶楼时,才抬起眼皮飞快瞧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急匆匆地走进茶楼,没有片刻停留便上了二楼。
原来这便是那长衫茶客在等的人。
那新上工没几日的小厮见状,又想起方才的经历,连忙主动凑到那漆木柜台前,低声问道。
“敢问掌柜,这位要送什么茶?”
马牧星头也不抬,手底下算盘打得飞快。
“哪位?”
小厮愣住。
“就、就方才进去的那位。”
马牧星这才停下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活动活动肩膀,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哪有人进去?你眼神不大好。”
小厮又是一愣。
到底是谁眼神不好?
这聚贤楼的坐堂掌柜当真是奇怪,怎么有时眼神那样好使,有时又老眼昏花,眼皮子底下过去那么高、那么大一个人都瞧不见?
他不甘心,再抬头望去的时候,那人影已消失在二楼那无数间飘着靛蓝色垂帐的雅间里了。
二楼深处雅间,窗边的中年男子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来,笑着点了点桌面。
“可算来了,再晚这茶可都要凉透了。”
年轻督护深吸一口气迈入室内,他身上还有在日头下奔走蒸腾起来的热气,显然是匆匆赶来的。但他没有多言,只站在两三步远的位置郑重行礼道。
“末将见过督监。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正赶上街面上人多热闹的时候。末将不敢纵马疾行,这才晚了些,还请督监恕罪。”
虞州督监周亚贤温和一笑,隔空托了托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
“快快请起。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先坐下喝口茶吧。”
邱陵这才缓缓起身,在周亚贤对面落座。
周亚贤抬手为他斟上一杯清茶,自己也倒上一杯,随后缓缓开口道。
“你派人传来的案情与简报将军已看过了。听闻那苏凛如今仍在郡守府衙地牢中关押着,不知樊郡守准备以何罪名处置他?又将如何了结此案?”
对方开门见山,邱陵见状也径直开口说道。
“两起凶案的真凶虽已伏法,但此案仍有蹊跷之处,背后恐牵连甚广。苏凛并未亲自杀人,所涉香料一案又有孝宁王府牵扯其中,一时半刻只怕不好定罪。还请将军宽许我些时日,将这其中原委查个明白,也能给这九皋城中百姓一个更好的交代……”
年轻督护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尽管压低了些声音,用词用字却无半点迂回含糊。这些年过去,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刚出书院的少年,但依旧如此耿直忠坚,没有染上那些官场中虚与委蛇的恶习,对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多一丝的揣测也没有。
周亚贤放下手中那把质地温润的陶壶,望向那双坚定赤诚的眼睛,蓦地开口打断道。
“将军的意思是,这案子便到苏凛为止了。”
此言一出,邱陵几乎当下便变了脸色。
“为什么?”
对方却不答反问。
“为什么督护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这一回,邱陵没有再说什么,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脑海里却思虑不停。
他虽然耿直,但却并不真的愚钝。
苏家的案子看似只涉及两起命案,但不论是和沅舟还是苏凛乃至整个苏家,都不过只是这潭黑水中露出的一点荷角,在那黑水下究竟还潜藏着什么秘密,如今还不能窥见全部。
这一点平南将军或许一早便已预料到,所以才会派他前来。他是平南一派抛入这黑水之中的一只锋利的鱼钩,苏凛则是他击穿的第一只鱼。现在整个苏府沦为一条更大的鱼的饵料,操弄鱼线的人却觉察到了这水下的不同寻常之处,如果揪住苏凛不放,就好比不断拉扯那根鱼线,谁也不知道那水面之下的鱼究竟有多大,又会不会扯断鱼线,连带岸上的人也一并拉入水中。
只是黑水已被搅动起来,当真还能恢复平静吗?
苏家的秘方是谁给的?那康仁寿当初去听风堂交换消息的上线又是谁?算上苏家、还有从方外观流出进入宝蜃楼最后又消失不见的两份秘方,是否还有其他秘方?那秘方究竟是什么东西?远在都城的那位对这一切,又是否真的一无所知呢?
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周亚贤的神色缓和了些,语气温和地开口道。
“就算苏凛背后另有所谓靠山,但他到底也只是个暴露被弃的卒子,再追究已意义不大,在不知情者看来,反而会有小题大做、赶尽杀绝之感。毕竟此案内情复杂可怕,必然不可宣告天下,闹出更大动静于我们而言反而不利,说不定还会惊动背后之人。”
“这些利益牵连,末将并非全无察觉。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主次利弊之分,现下城中对此事早有传言,因顾及所谓的风吹草动而终止勘查,岂非有掩耳盗钟、掩目捕雀之嫌?如若他日事态失控、旧事重演,九皋城的城墙已不能拦住这些秘密,末将乃至将军又将如何面对百姓质疑、朝中众议、乃至天子震怒呢?”
邱陵一口气说出这通话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素来稳重隐忍,骨头缝里都写满理智,今日却不知怎地,突然就有股子冲动从身体深处钻出来,压也压不住。
周亚贤闻言不语,沉静的脸上瞧不出丝毫情绪。
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支起一半的窗子外隐约传来一阵嬉闹声。
那是三四个方才跳下船的半大孩子,正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着、兴奋地停不住嘴,他们身后还跟着男女老少七八人,瞧着像是一大家子,各个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似乎方才搭船进城,准备去拜访亲戚。
这户人家显然过得不错,身上衣衫的料子虽不名贵,但也鲜亮体面,虽是从外乡进城,却也包得起一整艘船,他们举手投足间没有穷人家那种缩手缩脚的谨慎姿态,却也没有富到似苏家那样,以至于最终膨胀到一脚踏入黑白混沌之地。
他们的处境刚刚好,脸上有刚刚好的幸福笑容。
如若一切都能停留在这刚刚好的程度,或许这世间便可省去很多麻烦与事端。
周亚贤收回目光,再次开口时话锋一转,却问起了家事。
“听闻你方才是从家中赶来的,这些年漂泊在外,想必对家中也是牵挂已久。不知府上一切可好?都尉一切可好?”
邱陵闻言明显一愣。
他自邱府中出来后便径直赶来聚贤楼了,一路上可谓没有片刻耽搁,可他回了邱府的消息却先他一步到了周亚贤耳朵中。由此可见,这位督监远非看上去那般和善,而以一人之力监察平南三路大军、代表平南将军府在外行走之人,又怎可能是等闲之辈呢?
先前有些失控的情绪一瞬间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严谨自持的年轻督护。
“多谢督监挂心,这些年家中事务都由舍弟打理,家宅平安,家父……也一切安好。”
他只短暂停顿了片刻,却逃不过眼前人的洞察力。
周亚贤显然察觉了什么,但当下却并不想提及邱偃,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你素来不喜官场走动,更不会赴那些世家子弟的酒席,军营之外的事你或许听闻较少。如今在这龙枢一带,邱家二少爷的名号可是响亮得很呢,尤其是近些年更是越发厉害,便是在都城之中也是有名的,人人都道他多钱善贾、长袖善舞,是个有趣之人。敢问断玉君,究竟是这都城与九皋离得太近了些,还是邱府的家事传得太远呢?”
对方唤了他断玉君,这是他在昆墟习武时得来的名号,也是教他习剑的昆墟门主元知一亲自赐下的。这名号既是荣誉,也是约束,时刻提醒他一切荣耀背后所要担起的沉重责任。
周亚贤的声音依旧温和,可落入邱陵耳中却犹如巨石入海,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他只是生性喜爱结交,并无其他心思。而且他几乎从未离开过九皋,更无一官半职,怎谈得上长袖善舞?这些督监应当都是知晓的。”
然而周亚贤对他的解释显然并不满意。
“你当记得,将军乃是体恤你离家多年,才应允你的请求,让你回了九皋。然此举终究是背负着许多压力的,若让有心之人抓到把柄,莫说这一件案子,就连这座城、乃至这座城中驻守的人都将被翻个底朝天。将军此举是为保你,也是为保邱家。毕竟二十多年过去,邱家的处境并未有所改变。夜路难行,将军的心意,断玉君是否明白了呢?”
对方话音落地,整个茶室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邱陵盯着眼前那杯已然变冷的茶水,心绪却仿佛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
从当年他孤身一人离开九皋,再到书院苦读,再到投身行伍,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因这一切而变得艰难。
可既然他生在那处院墙中、身上穿着月甲、承袭过那套棍法,他就得接受这一切。
他不求能有人对他伸出援手,只求那些人不要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
他也当然明白眼下这条路很可能不是一条通往光明的路,他既期望着它能带他、带邱家走出这座围城,走出这场醒不来的噩梦,但也担忧着它的尽头其实空无一物,亦或者是另一场噩梦。
他的复杂处境使得他注定孤独。他将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判方向,一个人行夜路。
今日之前,他对周亚贤所言除了默许和接受,或许再无其他答案。
然而今早却有人找上门来问他:是否愿意同路。
苏家的案子不过是一场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的风雪,却令他看到了她身上那种不输于他的坚韧,也看到了她同他一样艰难前行的处境。
他们像一对暴雪中艰难前行的同路人,天寒地冻、饥寒交迫,却自始至终沉默着,沉默着等待对方先说放弃。
如果有一人先说放弃,那另一人便也很快就支撑不下去,他们便终将被那看不见的敌人所击败,屈服于严酷的命运,消散于风雪之中。
但作为他的同路人,她挺住了。
明明是最瘦弱、最不起眼、最令人不抱希望的那一个,却陪他走到了极寒深处。或许还将陪他走到一切的终点。
既是如此,他又怎能先说放弃?
年轻督护仍低着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劳烦督监转告将军,将军心意末将已领悟。只是此案多幽蔽险阻,我已跟进至此,当中细节最是了解不过,一不可在此时断废,二不可假借他人之手。我既已决定,自当一力承担后果。若有违逆冒犯之处,便改日亲自登门向将军请罪,愿领一切军法责罚,绝无怨言。”
周亚贤静静望着年轻督护微弯的背脊,恍惚间又看见了他们初见时、对方骑马入军营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