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护这便要走,那这宋拓要如何处置?回去之后难不成真要通报郡守?我看樊大人可没心思管这烂摊子,回头又要说我们督护多事。”
段小洲边说边撇撇嘴。
不远处,年轻督护已牵马准备离开,高全看一眼对方那有些沉默的背影,半晌才开口道。
“只怕金丝雨竹是假,暗度陈仓是真。叫都水台的人去附近河堤河岸勘察一遍,看看是否只是少了几株竹子。尤其是先前治理过的河段,塌方滑坡的隐患都要一一排除。”
“是。”段小洲应下,许久没听见下文,便又抬头看向高全,“那宋拓……”
高全的目光静静扫过不远处那穿着不合身官服的河堤使,再开口时声音中少见地带了几分叹息。
“算他走运,论及思乡之情,无人能比咱们督护更知晓其中苦楚了。待都水台数清楚究竟少了几株金丝雨竹,便让他一株不少地栽回来吧。”
高全说罢,转头翻身上马,拍马追上邱陵。
洹河河水在河道中翻滚的声音渐渐远去,榉木连成的树荫下,蝉鸣声嘈嘈、马蹄声急急,一众人有些沉默地赶着路。
奔波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小将们多多少少开始有些打瞌睡了,唯有那矮个子参将仍腰杆笔直地坐在马背上,双目直视前方,突然开口道。
“属下现在回想起苏家货船起火那天,二少爷也在其中一条船上呢。如今来看,他应当一早便同都水台的那些监察是老相识了,否则就算亮明邱府身份,也不可能那般轻易地走脱身。”
高全的声音还未落地,那些打瞌睡的小将们瞬间清醒了。
好不容易查出些眉目来,又扯出了那不省心的邱府二少爷。这高参将现下故意提起这桩事来,不是火上浇油吗?他究竟是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是天生就是这般喜欢跳火坑的性子?
两名跟得近些的小将已不敢抬头,恨不能当下弃马遁走、再找个地缝钻一钻,好躲过眼下这令人煎熬尴尬的场景。
然而年轻督护却并没有立刻让那“不长眼”的高全闭嘴,只是继续沉默着。
高全见状、似是又想起什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若是二少爷当真完全不想让督护知晓此事,那日大可私下命水路监察拦下苏家货船、上船查验便可,实在不必纵着秦姑娘演这一出人赃并获给您看。”
原来不是浇油,是在开解。
众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却听那高全的声音再次响起。
“属下有一事不明,想要斗胆一问。”
高全看似木讷、实则机敏,而陆子参看似稳重、实则轻躁,两人是天生互补的一对。这也是邱陵一开始选这两人辅佐自己的原因。
年轻督护沉默片刻,终于有了反应。
“问。”
高全定了定神,沉声开口道。
“从起先都城的逯府一案到眼下的九皋苏家案,督护缘何从一开始便认定这些事与当年的居巢一役有关?”
若说高全方才的话令马上的小将们噤若寒蝉,如今这一句说出口,就连四周的蝉鸣声仿佛都一瞬间停歇了一般。
空气中有种凝滞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是从那身着黑甲的年轻督护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他自己对此显然并无察觉。
随风摇曳的树丛蜿蜒的小路间投下光影,烈日炙烤下的血榉木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那些九皋长大的小孩子常以为这便是夏天的味道。
血榉曾是九皋一带最常见的一种树,从前许多人家都喜欢移些栽种在自家庭院之中。
邱府也有一株,长得高高大大的,瞧着不像是移栽过去的,倒像是一早便长在那里,瞧着已有几百岁了。
从前,他最喜欢在那树下打秋千、玩木剑、斗草捉虫。
每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棵大树繁茂的枝条便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只是不知何时,那无数柔韧的枝条便好似有了生命一般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条不粗不细的绳子。
他看到那绳子的一端高悬在房梁上。而房梁下,有什么东西在风中晃荡着。
无数根纤维枝条被拧紧的声音有规律地传来。
吱呀,吱呀……
“督护?”
高全有些担忧的声音传来,邱陵眨眨眼,视线终于回到了那条浓荫遮蔽的小道上。
他的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一层冷汗来,将那拇指粗细、皮革鞣制的缰绳彻底浸湿了。
身后那已望不见的洹河日夜不停地奔涌而下,将与百川归一,就像有关真相的河流终将汇往一处而去。
“因是我亲眼所见。”邱陵说完这一句,仿佛是为了向自己确认一般再次重复道,“因此案背后的种种,都曾是我亲眼所见。若我都不能认定,还有谁可以认定?”
第113章 青刀
璃心湖畔,三层石舫前。
观赏已经结束,各家的车马小厮早已在石舫外的那条大道两侧树荫下等候了。马车陆续离开、径直将人送往城内最讲究的酒楼饱餐一顿。待下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贵客们便会在城中寻处雅致的茶楼避暑纳凉,亦或是去那万金戏楼听听戏,待到日头落山后再决定是否要雇上一艘两层游船、六七护卫,来一场别开生面的夏夜游湖。
对于那些喜欢探听江湖之事、却并不想沾染其中是非的人来说,谁人统领江湖、谁人黯然退场并不真的那样重要。花上足够的银钱远远看一看那琼壶岛,或者在那璃心湖上小酌一杯、赋上酸诗几首,不过只是增加了未来月余的谈资罢了,同在都城看一场斗蛐蛐或赛马没什么分别。
各门派的船只在那冷冽的璃心湖水中泡着,不论岸边看戏的人是否散场都要端足了架势。而那些惯会钻营讨生活的小商贩们早已嗅到商机,一早便顶着斗笠、背着马扎在石舫外那条笔直的大道两侧等候了。
甭管是包船还是游湖、帮佣还是护卫,只要金主们开口,便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他们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夸赞自家船只的豪华舒适,或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可以一次游湖便看遍八大门派的掌门,甚至神秘兮兮地声称自己曾在湖中目击过鱼精湖怪,总之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将这些揣着金银的贵客请上他们的破船,将未来一年的油水从这一趟船中榨出来。
若是有些目力之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所谓的“商贩”实则并不简单。他们有些是从九皋城中赶来的船家,更多的却是江湖小门派中的无名弟子,甚至还有船帮水匪混迹其中,只是换上了良民的衣裳,便厚着脸皮在此做起这一本万利的生意了。
这年头,若有送上门的肥羊供人宰割,谁还会愿意辛辛苦苦蹲在偏远山沟里等着属于自己的“发家奇遇”呢?
那些老实做生意的商贩打眼一瞧便知那些“豺狼”不好惹,便是眼睁睁瞧着生意被抢走,也只得忍气吞声。但也有些大胆的船家,会同这些江湖中人搭伙做生意,一边出船、一边出人,抢起生意来倒是格外得心应手。只是不知到了分钱的时候会不会又是另一桩无人知晓的惨案了。
湖面上的热闹已经告一段落,最激烈的厮杀也还未开始,可细瞧这岸边的一幕幕,又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江湖狩猎?只不过那些猎者换做了另一幅做低伏小的面孔,用一种谄媚的方式从他们的猎物身上刮下些金鳞片,谁的眼光独到、谁的动作轻敏,谁便能在这场狩猎盛宴中收获最多。
眼下,这群猎物中最显眼的一个,方才在一众人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从那三层石舫上慢悠悠地走下来。
那是个粉颊桃腮、生得颇圆润的年轻女子,露在外面的两只小手好似两截白胖的藕带,每走一步都颤巍巍地晃着。
她显然对方才围观到的“热闹”并不满意,一张小嘴撅得老高。
“不是说那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会亲自前来?我在这吹了半日的风,头都要痛死了,也没见着哪个是狄墨。”
她身旁跟着个丫鬟打扮、端着果盘的女子,但许是因为身形有些魁梧的缘故,那身粉白的丫鬟衣裳穿在她身上总有些不合身的别扭,连带着她那头精心梳过的小辫子也看着奇怪起来。她脸型生得还算正气,只可惜上面嵌了一双豆眼,一开口便滴溜溜地乱转,瞧着有些奸猾。耳朵上又别了一支狼毫笔,硬装出几分江湖说书人的模样。
“小姐有所不知。这狄墨向来神秘,平日里甚少抛头露面,露面必会戴上面具。就算是江湖中人,也没几个见过他的真面目呢。此次他会亲自前来赏剑大会的消息确凿,只是方才未在那入阵的仪式上露面罢了,之后或许还有机会……”
年轻女子显然并不满意她的回答,当下将手里那串菩提子捏得咔咔作响。
“神秘?我看是长得难看才对。要么便是故弄玄虚,实则是个草包,生怕露面的次数多了,教人看出端倪来。我回去便让哥哥出面,趁他洗澡的时候将他绑来、一看便知。”
那豆豆眼的丫鬟闻言瞬间露出一副惊恐的神情来,有些夸张地左顾右盼一番,随即压低嗓子、紧张兮兮地说道。
“小姐,这话可说不得!听闻当初北狄曾有高手不满那天下第一庄独大,认为那狄墨有名无实,便秘密潜入山庄刺探、想着借此机会扬名江湖,谁知就此音讯全无,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无人敢探究。在下以这七姑的名号发誓,所言句句属实,小姐出身高贵,还是莫要蹚这滩浑水了……”
七姑正说到要紧处、嘴皮子都有些发干,冷不丁便觉一股大力从她斜后方袭来,将她连人带果盘撞飞出去,正正好好扑到她家小姐身上,瓜果梨桃落了一地。
她转头怒目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瘦小的背影,依稀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哪个走路不长眼的……”
她撸胳膊、挽袖子爬起来便要去追,谁知方才站起身来便教人揪住了发辫。
“你这笨手笨脚的奴才!毁了我这一身衣裳!”
那七姑浑浑噩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方才那果盘上熟透的桑葚尽数扣在了小姐雪白的衣衫上,紫紫红红的一片,简直触目惊心。
她颤巍巍上前,笨手笨脚地擦了几下,那紫红色便晕成一大片。
小姐嗓音瞬间拔高,两只胖手抽出随身带着的帕子,徒劳地试图挽救自己的衣裳。
“这可是天纶庄的料子,我统共只做了这一身……”
那小姐嚷到一半,突然觉察到什么,低头一摸腰间、俏脸瞬间垮了下来。
“荷包呢?我的荷包呢?!那是紫瑜姐姐送我的,全天下只这一只!你给我寻回来、寻回来……”
丢了荷包的小姐不由分说地哭闹起来,一众丫鬟婆子使出浑身解数也哄不好,而那名唤七姑的倒霉蛋被吼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揉着头皮站起身来,可抬眼望去,哪里还有方才那小贼的身影了呢?
人群中,瘦小身影灵活地钻来钻去,不一会便将那哭闹的女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惯常是在城南绦儿巷子一带活动的,听闻这赏剑大会将在璃心湖举行,不少“肥羊”都来看热闹,他便也想跟着来分点汤喝。
但他也害怕,害怕会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
所以他只敢挑那看起来好欺负的女子来下手。老天开眼,竟让他一上来便得手了。
他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将那荷包里的金银物件倒出来清点一番,将那荷包随手丢在地上便喜滋滋准备离开,想着回城中买上一只烧鸡好好填一填肚子,冷不丁一道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银桂坊的绣品,一尺便要熬瞎一个绣娘的眼睛,怎可随意掷在地上?”
那小贼吓了一跳,转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坐在木轮椅上的男子,眼上蒙着布巾,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距离。
他飞快观察了一下,随即故技重施、仗着身形灵活,便想从对方身旁走脱。
他是看准了那人是个瞎子又腿脚不便利,谁知却被抓个正着,手中金银散落一地。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只苍白泛青、骨节嶙峋的手便已死死扣在他手腕上,他感觉到那股可怕的力量正一点点锁紧,仿佛下一刻便要扭断他的骨头。
他咬着牙,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吃痛叫出声来。
而在他出声的一瞬间,那人便松开了他的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下意识便要起身再逃走,可一抬头却发现身旁站了两个面无表情的方脸大汉,生得是一模一样的严肃可怖。
那瞎眼的男子随即凑近了他。
对方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就连刺鼻的熏香也遮不住。
“不过是些碎银,我送你便是。但你要去帮我办件事,如何?”
那偷儿愣了愣,随即眼珠子乱转地点了点头。
银子到手,对方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了,到时候他只要脚底抹油偷偷溜走,在城中寻个地方好好吃上一顿……
“事情办妥,再来拿银子。”那人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用那双蒙了布的眼睛盯着他,“你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若是做不到,我的人自然会找到你。”
偷儿一抖,只得继续点点头。
那瞎眼的男子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那偷儿,随后又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那偷儿点点头,转身向人群嘈杂处跑去。
一旁的汤吴冷冷看着,半晌才有些忿忿地开口道。
“公子该废了他一只手。”
公子琰轻轻叹息,那双枯败的手隔空张开又收拢,动作僵硬而滞缓。
“何必呢?他也只是讨生活罢了。何况这四海之内,偷东西的手又何止这一双。废掉一只、还会有千万只。吃不饱、穿不暖又无人管教,任何一双勤劳能干的手都有可能变成杀人偷盗的手。”
汤吴一顿,面上升起些愧色,俯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