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引路的道童跟到甲板后便不再前进,目送着她们两人顺着绳梯下了船、蹚水走过浅滩。
湖面不远处隐约传来些打斗声,那玉剑争夺显然还未落幕。秦九叶与七姑相顾无言,沉默片刻后便一前一后、默契向着岸边走去。
临近正午,空气闷热,水边树丛中蝉噪声不断。
秦九叶到底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瞧七姑方才诊脉的手法,可是师承道枢阁一派?”
前方的身影一顿,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
“这你都看得出?”她挠了挠头,整个人没有了先前那种拿腔作势的架子,瞧着多了些稚嫩和淳朴,“不过我这人向来喜欢什么都学一点、却什么也学不大精。当初虽被送去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但也只是只学到了一些皮毛,今日便险些漏了陷。”
秦九叶笑了笑,随即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来。
“七姑何必妄自菲薄?方才我见你诊脉时的模样,应当也是断出一二来了,只是迫于形势、难以开口罢了。”
她这话说得有些模糊暧昧,实则是为试探,对方若是设防则不易得手,只是方才经历过那一遭,这七姑仍沉浸其中,听闻此话当下便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些许情绪来。
“可不是嘛?若是一早知道那元岐乃是晴风散发作,我是说什么也不会上这条船的。这玩意极其隐蔽,若非当初师父怕我日后吃亏,私下偷偷叮嘱过我,今日我怕是同先前遭殃的那些医者一样摸不着头绪……”
秦九叶嘴角的笑停在了那里,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漠些。
“什么晴风散?”
“你既能施针缓解一二,不是应当知道那毒吗?”
七姑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秦九叶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淡去,半晌只含含糊糊地开口道。
“倒也算不上。先前只是凑巧见识过,确实没想到会在此处再遇见罢了。”
七姑一听这话当即便跟着啐了一口,声音中难掩忿忿和轻蔑。
“说来方外观自诩清修正派,还不是走上了最令人不齿的歪路?我看那元岐根本不值得同情,同那狄墨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晴风散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天下第一庄的秘药啊,能得此药者,无一不是庄里最凶恶的杀手,你同那样的人打过交道,竟还说自己是个胆小之人……”
晴风散,天下第一庄,狄墨。
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或许这答案实则早已七拼八凑地摆在了她面前。
方才在那元岐昏暗的房间,她还短暂感激过洗竹山上的那段缘分与经历。她想,若非她救起过李樵,便不可能接触到他体内的那种奇毒,而若非她一早便同那种毒打过交道,今日无论如何也无法镇定自若地当场行针、甚至开出药方来。
是啊,她该心怀感激的。
感激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救起了一名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杀手,还将他养在身边两月有余、以家人之名朝夕相伴。
那厢七姑没有留意到她眼底变幻的神色,还在继续感叹着什么,她却已有些听不清那些言语词句。
她浑身的血液好似停止流动了一般,手脚一阵阵发冷,视野因狂跳的心而震颤,明明已经离开了晃动的甲板,却觉得脚下的地仍在晃动着。
许是她的面色实在太过难看又很久没有开口说话,那七姑见状终于警醒过来,明白自己今日多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当下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欸,瞧我这张嘴!真是……你还是将我今日所言忘了的好。银子到手,其余的便不要多想了。咱们后会有期!”
七姑说完,转身匆匆从一旁的草荡子里拉出一条破船,跳上之后便划远了。
略显急促的划水声渐渐远去,岸边那瘦小的身影这才继续向前挪动脚步。但许是因为方才在原地站了太久,她险些绊了个跟头,晃了晃才稳住身形。
艳阳高悬晴空之上,微风轻拂万顷湖面。
多么明媚的一天。
然而此时此刻的秦九叶盯着脚下的影子,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幽夜之中,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她的背脊爬遍周身。
她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那带路的道童仍立在方外观的船头,目光阴森森地黏在她后脑勺,而她早已没了方才在船上反复试探、讨要诊金时的镇定,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后怕。她一口气沿着河岸走出几里路,直到几乎看不见方外观那艘大船的轮廓,这才停下发颤的脚步,颓然坐倒在地上。
过往一幕幕像是涌向水面换气的鱼群般翻涌而出,将心底搅得一片翻涌。
那日她初到璃心湖畔时,曾无意中问过李樵那元岐是否会来,对方却反问她:不怕那元岐是来寻仇的吗?
而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对方这番问话的真实含义。
那方外观是否真与他有仇她现下不知,可她自己却显然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那元岐的仇人。
当初在清平道的时候,她明明是想当方外观的大恩公的。可如今恩公没当成也就罢了,竟还成了救起对方仇人的“帮凶”。她对此毫不知情,竟还上赶着跑到对方的船上问诊。所幸她籍籍无名,那元岐此刻的心思似乎也未放在此处,否则一旦事发,她如何撇得清干系、讲得明道理?又如何能在这虎狼之穴里保得一条小命?
不止是他们初次相遇,还有之后的种种,那些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问他却没有开口的问题眼下似乎瞬间都有了答案。
比如在擎羊集宝蜃楼中,他莫名消失又突然出现后,身上多了的那沾血的瓶子;比如当初在那苏家货船上,他似乎和心俞认识,追出去后又不了了之;又比如昨夜那朱覆雪和玉箫百般刁难、令她险些跟着遭殃,是否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又或者,在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许许多多她不知道的瞬间,他早已在黑暗的角落写下过答案,只是她目盲愚钝,没能早日看个清楚明白。
秦九叶的腿又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但她不敢再停歇,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踏进岸边杂草丛生的小道,逃也似地离开身后那片碧波荡漾的湖水。
第130章 琼壶之底
甲板上的李樵重重打了个喷嚏。
这是他登船后打的第三个喷嚏,似乎是因为那已经发霉的甲板,又似乎是因为船舱中飘出的阵阵香粉气味。
惊呼夹杂着调笑声从他身侧那几扇雕花木窗子里不断传出,早已盖过翻涌的湖浪和那浪头上的交手争斗声。
一众小姐少爷连同他们的小厮丫鬟几乎将这艘马舡改成的观湖船挤翻。那湖面上的高手们飞到左边、他们便一股脑地涌到左边,转而飞到右边、他们便跟着涌向右边,那可怜的观湖船在湖中左摇右摆起来,看起来摇摇欲坠,只需一点浪头便有随时被掀翻的危险。
昧着良心多拿了几个铜板的船工们个个都有些紧张起来,他们自觉这破船有些撑不住,可又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只能局促而焦虑地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其中,只除了一人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那是今日新来的年轻小厮,他就独自立在船尾,不论脚下的甲板如何来回倾斜,他的身形都稳如码头上拴缆绳的石墩。
眼下他正沉默着整理着拴碇石的缆绳,拇指粗细的缆绳粗粝沉重,但他手上的动作很快,三两下便理了清楚,随后利落将那沉重的碇石落入湖中,摇晃的船身这才稳了下来。
从早起开始便忙得焦头烂额的船老大偷瞄那小厮一眼,心中无比庆幸自己那日没有以貌取人,否则便要生生错过一个干活如此利落的船工。而先前他让对方站在船头露脸,明显便多了很多有钱妇人涌上船来。
这些个有钱的贼婆娘,当真是会享受。花着自家老爷的银子,坐船去看那些个年轻的江湖大侠,末了连个跑船的小厮也得挑眉目顺眼的。
船老大酸溜溜地寻思着,嘴上像吆喝牲畜般催促着那些偷闲的船工。
这些惯常跑船的老油子们一身懒皮,滚刀肉似的难使唤,而那年轻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应当不难拿捏。船老大这厢想着,心下已开始盘算一会要如何用些手段套牢这雏儿、让他多出几日工,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一黄衣公子半拥半抱着个窈窕女子从木梯上走下来。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拉拉扯扯,定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船老大又羡又恨地想着,费力将目光从那女子柔软的腰身上挪开来,随后换上一副笑脸迎上上前去,对着那黄衣公子道。
“客官有何吩咐?”
黄衣公子没说话,开口的却是一旁的那女子。
“可有小船?我想离近些看。”
船老大一愣,又瞥一眼那黄衣公子,语气有些不情愿。
“二位有所不知啊,这抢夺玉剑的过程中虽无真刀真枪,但这江湖中人比试起来,即便只是拳影掌风,也不是我等普通人能招架得住的呀。您看这湖上观光的船只,有哪艘敢贴上前去?咱家已经算离得近的了,旁人都是不肯驶离岸边太远呢。”
船老大说话间,那女子的目光却一直在那不远处的黑衣小厮身上打转转,面上不掩纳罕:如今这璃心湖畔的生意都这般难做了吗?长相如此标致、脸蛋如此细嫩的少年,竟在一条黑船上做苦工,当真是暴殄天物。
那厢船老大还未陈述完那一连串的借口,女子已不耐烦地开口打断。
“你自己若不愿,派个旁人跟着我们便是了。”她边说眼神边往那黑衣小厮身上一瞥,“喏,我看他就行。”
船老大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当下直了直身板子,声音中透出一股为难。
“诶呀非是小老儿不愿,只是我这小本生意,本就没有多少人手的。您也瞧见了,就连我这做东家的都要亲自忙里忙外,能使唤的人总共也没几个,他一会也还要端些茶水果盘送上去伺候人呢,就这么被叫走了,只怕我这生意是不好做了呀。”
女子闻言,冷哼一声,从那杨柳细腰上取下一只刺绣精美的荷包来,黄衣公子见状,立刻恭敬从那女子手中接过荷包,转头便用一种豪横的姿态朝那船老大扔出几块碎银,鼻孔朝天地说道。
“够不够?不够便加到你肯出船为止。”
船老大飞快接了那银子在手心掂了掂,眼睛还在偷瞄那黄衣公子手中的荷包。
“不瞒二位,他其实是我远房亲侄子,我可答应了他姑母要好好照看他的。若是就这么让他去了,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如何向家里人交待啊……”
又是几块碎银飞出,船老大当即扭头望向那身后一直沉默的少年。
“你,跑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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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喧闹的声响被留在身后那艘破烂观湖船上,可此时此刻的湖面上非但没有静下来,反而多了另一种声响。
小船方才被水波送出二三里的样子,船上那一男一女便好似被缝在了一起一般,时而放声调笑,时而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女子那一双手就没离开过黄衣公子的两片衣襟,从左摸到右、从外摸到内,当真好一套化骨绵掌,直将对方摸得急喘不止、双目发红,若非四周还无遮挡,恨不能当场便要将人扑倒行那云雨之事了。
这番情景,哪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见了,不得心旌摇曳、邪念顿生?可不论她如何撩拨暗示,那黑衣小厮自始至终都毫无反应。
他低着头,只顾着摇动手中的桨板,偶尔抬头望望四周,似乎是在分辨方位,视线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片刻。
女子面色不愉,下一刻便推开那黄衣公子,自顾自地整理起头上的簪子来。
黄衣公子正□□中烧,冷不丁被推开,当下急急凑上前去。
“心肝,你这是怎地了?”
女子撇一眼那小厮,半阖着眼揉了揉额角。
“这船晃得厉害,头有些晕。”
黄衣公子一愣,立刻将火气撒到那黑衣小厮身上。
“你是怎么撑船的?这点事都做不好!”
然而对方似乎压根没将他的气急败坏放在眼里,摇桨的动作都没放慢过半拍,只转头望向湖面远处。
“我瞧方才那天同门似乎是死了人,担心打斗激烈,这才避开来些。”
黄衣公子一凛,连忙眯起眼跟着望去,果然见那湖面上一片刀光剑影、湖中也隐隐有血色弥漫开来。
女子见状,神情也紧张起来。
“现下可避开了?”
“避开了。”
那一对男女皆是松一口气,只道自己方才情到浓时、便有些忘我,好在没出什么大事,谁知下一刻那黑衣小厮又继续说道。
“不过那黑风渡的人从另一边追了过来,看来是要找机会报仇。”
黄衣公子神色难掩慌乱,也不管一旁那女子了,自顾自地往那小船中央挤了挤。
“那、那怎么办?可会殃及我们?”
黑衣小厮叹口气,声音中有种淡淡的忧伤。
“刀剑无眼,只能尽量趴低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