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在的这花船第三层两侧都以雅间做隔,除非走到船头和船尾,否则并看不到外面,眼下那慈衣针很可能已转到另一个方向,她便只能试着下到二层或一层,希望能在对方彻底失去踪迹前再确认一二。然而有了方才那若有似无的对视,难说那慈衣针是否已觉察到了她的窥探,秦九叶心下焦急,脚下步子越发快起来,却见阁道一侧的小间突然打开,几名勾肩搭背的江湖客从中走出、迎面而来。
那几人长衫佩剑、面色微醺,似乎同那听风堂后巷经常买醉的江湖汉子们没有分别。
可是在亲眼望见那画舫上的一幕后,秦九叶只觉得自己并分不清迎面走来的究竟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风中带起一阵酒气,不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到了跟前。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日在湖边同那朱覆雪狭路相逢的遭遇仍历历在目,而今夜所见种种更是深深刻在秦九叶脑中,若这三番两次的险境还不能令她警醒,她那所谓的“江湖生涯”过不了几日就要走到头了。
同这些江湖中人相比,秦九叶的脚下功夫绝称不上灵活。但她心思灵活、反应也快,余光瞥见另一小间中走出几名斟酒的婢女,当下便放缓了脚步,借势跟在那几名婢女身后,垂着头、溜着墙根,就这么同那几名嬉笑的江湖客擦肩而过。
转过廊道、穿出扇门,那几名斟酒的女婢已走远,秦九叶飞快回头望了望,确认方才那几人并未留意到自己,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即张望一番楼梯口的方向,刚想快步冲去,冷不丁斜里冲出一个人影,一把将她抱住、连人一起推入黑暗中。
廊道尽头,江湖客们已嬉笑着走远,秦九叶呼吸急促,有些僵硬地侧过头去,随即看到了那隐在雕花隔扇门暗影之下的少年的脸。
他又换回了果然居那件眼熟的旧衣裳,脸上的神情却是令人陌生的。
他抱得很紧,几乎令她动弹不得,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撑起自己那颗梳了发髻、簪了金钗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对方却先一步急急出声道。
“阿姊做什么、要去哪?为什么不说一声便离开?是不是那姓丁的先前欺负过你?还是你气我不请自来、所以有意躲着我……”
面对李樵一连串的质问,秦九叶只觉有半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好生难受。
该提问的人是她,他倒是恶人先告状。
他以为她是那般胆怯而不中用的一个人,竟要从这船上逃走吗?就因为白日里受了些委屈,方才又听了两句那天下第一庄的故事、见识了一番那些江湖败类草菅人命的做派?
这狗屁江湖说到底不过同那恃强凌弱、欺软怕硬苏府大院没什么分别,什么侠骨仁心都被吃进了狗肚子里,天衣金缕的皮下藏的全是牛鬼蛇神。
那才刚见过两面的书院先生算哪颗小白菜?他李樵又算哪根葱!一个个都来吓唬她一个不懂“江湖规矩”的倒霉郎中,有本事去寻那狄墨、有本事去寻那朱覆雪啊!
心海沸腾翻涌,秦九叶定定望向少年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不知从哪涌上一股蛮力,猛地挣开了对方的手臂。
不远处戏台上一曲方歇,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李樵半张着手臂站在那里,脸上有遮掩不住的错愕和彷徨。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臂弯,似乎想不明白它们为何要摆出这副姿态来。这不是他习过的哪套掌法,也不是他见识过的什么路数,他只是见到她急着要走、要离开,他的手便已不受控制地抱住了她。
他这双杀人的手,似乎已越来越熟悉这个动作。而当她毫不留情地推开他时,他却连挽留的姿态都做不出。
两方相对,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那少年先动了动,他似乎想要上前,却见那女子不由自主退开半步。
她的动作来得又快又急,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针横在他们之间,令她本能地便想要躲开。
然后,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似乎没有太多情绪,却有些下意识地抗拒与疏离。就像她不着痕迹地拍开那馋嘴药僮偷拿山楂丸的手时的神情,亦或是笑着回绝那擎羊集上漫天要价的药贩子时的神情。
她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他便不敢再做什么,伸出一半的手终于缓缓垂下。
他知道,她生气了。可为什么生气,他却想不明白。
是因为气他方才没有给那位丁先生好脸色看?还是气他不管不顾地跟了过来?
一千种可能性转瞬间已被反复琢磨过,而他面前的女子此刻心思根本没在他身上。
“我有事,别挡道。”
她没有回答他那一连串的追问,但瞧她神色,或许应该不是在意方才席间聊起的那些事。
是他做贼心虚,有些心急了。
少年暗暗松口气,缓缓向前挪了挪,小心守着两人之间的那点距离。
“江湖之所,鱼龙混杂。我见阿姊迟迟未归,心中放心不下,这才出来看看。”
秦九叶没说话,只脚步匆匆地向楼梯楼梯口走去,边走边四处张望着,就是不看眼前的人。
向来机警的刀客终于留意到了她四处搜寻的视线,后知后觉地开口问道。
“阿姊为何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九叶看一眼对方,心中虽仍憋着气,但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思过后如实说道。
“我方才好像看到那慈衣针了。”
李樵闻言,面上神情果然一僵,他连忙警惕望向身后那长长的廊道,却并未看到那个身影。
他有些不安,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虑。
“她做了什么?可有接近你?或者同你说了些什么……”
秦九叶静静看着眼前人紧张的样子,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
“她在旁边另一艘船上,仍是扮做婢女的样子,许是察觉到什么,独自往那艘船的船尾方向去了。只是隔得有些远,我并不肯定那人就是她,还没来得及去确认一番,你便过来了。”
李樵点点头,眼中那点动荡不安似乎缓和了些。
然而下一刻,女子便不再看他,径自向楼梯下走去。
他一急,连忙拦住她。
“做什么?”
秦九叶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想办法确认啊。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人若真是她,到底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九皋附近大小城镇都已贴出了通缉她的告示,她没有隐匿行踪逃离此地,竟仍选择在今夜现身,若非有所依仗、肆无忌惮,便是另有什么行动。”
“我去。”李樵深吸一口气,语气又开始焦灼起来,“我去,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她很危险,你不该一个人追上去。”
是吗?怎么个危险法?是因为那心俞先前在苏家船上曾想要杀她灭口?还是因为慈衣针其实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那你呢?你不危险吗?你此刻这般着急要追去,其实也不是真心担忧她,而是因为那慈衣针知晓了你的秘密,对吗?
无数质问在心底一一响起,又归于压抑后的平静。
许是见她沉默不语,那少年面上显出几分难掩的急色来。
“算我求阿姊。我替你去,好不好?”
秦九叶望着少年那张干净白皙的脸,许久才声音平静地说道。
“我不能等你太久。烟火为期,若湖面烟火燃尽之时你仍未归来,我便得去寻督护了。记得留活口。”
对付慈衣针而已,应该用不了太久。他不会让她有机会去找那姓邱的。
李樵终于松口气,随即点点头退开来,方才走出去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过头来。
“阿姊不要同那丁先生走得太近。”
秦九叶眼神一动。
“怎么?你认识他?”
李樵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
“不认识。”
“人有时候连相熟之人都未必看得准,何况一个不认识的人?莫要多管闲事了。”
秦九叶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再没有多看那少年一眼。
第144章 良方
秦九叶再次回到那雅间的时候,那位丁先生几乎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他望着窗外,不知在瞧什么。
先前她光顾着言语上的交锋,并没心思关注其他,眼下终于得空去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便开始觉得那张脸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又是否其实根本没见过,只是因为对方身上那股平易近人的气质,才会令她生出这种错觉来……
“秦姑娘去了这么久,可还好?”
对方蓦地开口,秦九叶回过神来,低头摸了摸潮湿的袖口,又扶了扶头上那根越来越歪的金钗,吸了口气坐回席间。
“还好还好,只是有些闷,透了透气。”
丁渺轻轻点头,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望向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担忧。
“姑娘似乎并不喜欢这船上的氛围,就连那极难得的河神舞,也未曾仔细看上两眼。”
“舢板坐习惯了,倒有些不习惯坐这大船。至于那河神舞……”秦九叶顿了顿,眼前闪过那些身体残缺、如同提线皮影般的伶人舞姬,如实说道,“……我确实看得费劲。或许我就是个粗人,品不出其中美感。”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丁渺望向她的目光幽深不少,同先前那种温和的眼神突然便不同了。
“姑娘若是粗人,那这船上其他人都可称之为暴徒。”奇怪的感觉只一闪而过,对方转瞬间便又恢复了平和的模样,“今夜月色不错,眼下又难得这片刻寂静,秦姑娘不妨多看看。”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了。
秦九叶愣了愣,看一眼窗外便收回目光,一时间也没再开口说话。
对方刚才那番话乍听之下似乎并无不妥,可细细品味一番便有些奇怪,就好似对方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刻同她独处的机会一般。而方才明明李樵也已离席,对方却并未问起,像是知晓李樵不会再回来了一般。
罢了,许是她想多了。
毕竟这两人方才在席间气氛便不算融洽,这位丁先生虽看起来很是知礼守礼的样子,或许也是个性情中人。
秦九叶暗暗摇头,不想方才心中所想让对方察觉一二,便干脆继续沉默下去。
只是这一静下来,她便开始控制不住地想事情。
那突然出现的心俞显然预示着某种事发或变故,而她此刻对此仍毫无头绪,进而便控制不住地去猜测对方出现的缘由,想知道李樵是否能追上她,追到后又会如何……
或许她实在不该再回此处,而是应该立刻动身去寻邱陵,哪怕是去寻陆子参商议对策。
可她为何没有那样做?为何要坐在这里枯想这些事?又为何要去担心那提刀请命的少年?
不,她不是担心他,更不是担心邱陵插手此事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她只是心系那尚未归案的逃犯罢了。
秦九叶第七次抬眼偷瞄窗边沉默的男子,这才发现在自己这般思绪涌动、内心交战,究竟是在等什么。
从方才回到这雅间起,她便一直在等一个离开的理由。
若眼前坐着的人是许秋迟,她方才便可不告而别,压根不需要去顾虑太多。可面对这位丁先生,她似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样失礼。
一身白衫的男子格外安静,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有种由内而外的死寂感,似乎就算贴得再近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流声。这人影攒动、热闹非凡的花船上无人能看见他,他不过只是那八角琉璃灯投出的一抹幻影罢了。
昨日在那荷花丛中的时候,或许正是因为对方身上的这种气韵,才使得她虽一直警惕四周,却未能提前发现他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丁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秦姑娘为何这般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