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她此刻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与推断,贸然出手很可能只会将邱陵也一并拖入麻烦之中。
犹豫间,那些江湖掌门已纷纷放下酒爵。
一切为时已晚,秦九叶沉默下来,半晌才将目光投向七姑,邱陵留意到她的目光,查案时的本能当即占了上风。
“你先前偷酒时是何情景?”
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做督护时的棱角瞬间便从那青衫下透了出来。
那七姑显然有些不适应,眼见面前男子瞬间从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变成了个地牢走出来的酷吏,愣怔了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
“……我只是顺便喝了些,当时四下并无其他人,否则便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至于为了贪口酒喝便得罪天下第一庄……”
她兀自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着,一旁的秦九叶有些看不下去,当下打断道。
“他是想问,你是从什么样的容器中偷的酒?是个酒瓮、还是酒缸、还是……”
尽管自身危机还未解除,那七姑闻言还是有些嫌弃地撇撇嘴,不由得开口打断道。
“天下第一庄是什么身份?那狄墨又是什么身份?今日这种庆典,自然是要用上好酒器,不过许是我去得早了些,这大庐酿就一坛坛摆在那里,我便顺手撬开泥封倒了些。你放心,我每坛只偷一点,之后又用独门秘法将泥封还原,他们绝对不会发现……”
秦九叶微微松了口气,心下已有了些论断。
七姑的酒是直接从酒坊的酒坛中偷出来的,说明很有可能是尚未来得及倒入酒罍、掺入秘方的酒,问题应当不大。
这也侧面证实了一部分她的猜想:狄墨赐下的酒确实是来自九皋的大庐酿,而不是什么独门陈酿。她不是个饮酒之人,但好巧不巧五月初五那天,她同老唐他们在听风堂大醉过一场,饮的正是大庐酿,对那酒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了。若非如此,她也并不能在瞬间便确定邱陵的酒有问题。
冥冥中,老天似乎有意留下蛛丝马迹引她这个倒霉蛋去揭示真相,而她只觉得自己这副小身板子经受不住这层层考验,就要交待在这半路上了。
“眼下若想证实我们的猜测,最好是要将那剩下的酒拿到手确认一二。”
邱陵话音还未落地,秦九叶已将视线投向一旁还在兀自神伤的七姑。
她与邱陵本就是为秘方之事而来,亲自上阵也是无可厚非。但此刻显然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一来眼下这开锋大典尚未结束,在场江湖门派都将彼此盯得不能再紧,邱陵作为昆墟门唯一的代表,只要离席势必会引人探究,她自己先前也在浮桥边起过事端,唯有这七姑还算是低调的生面孔。二来那七姑方才恰好去过天下第一庄备酒的地方,对地形和附近人员走动都有所认知,做起事来其实更加稳妥,她与邱陵还能根据狄墨动向见机行事,大大增加了成事的概率。而三来,如果一切不顺利、那七姑真不小心被逮到,对方黄姑子的身份反而可将事情以大化小,远比她和邱陵更好脱身。
总之,此举看似兵行险招、漏洞百出,实则是步以小博大的好棋。
她这厢动起了歪脑筋,邱陵也已察觉她的意图,看向那七姑主动开口道。
“七姑姑娘可愿接单生意?”
七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们莫不是想要我回去偷酒吧?”
“你先前其实已经做过,只是再做一次。”秦九叶体贴指出事实,又循循善诱道,“七姑孤身登岛赴宴,这等胆魄已是令人佩服,若是此时收手、空手而归,岂非对不住今夜的波折奔袭?且你先前痛饮都无人察觉,足见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此番不过是再接再厉,于你而言算不得难事,若是连七姑都为难推辞,这任务便无人能够胜任了。”
秦九叶这一番话可谓有的放矢,先前问诊时她便看出这七姑师从道枢阁,虽不得要领、只懂皮毛,却也并未借着道枢阁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绝非看上去那般贪财怕死,骨子里还是有些野心和抱负的。
果然,她这一番不露痕迹的吹捧激励直将那七姑说得有些飘飘然。
对方今夜确实是奔着银子来的,若能再得一笔银钱,这趟赏剑大会便算是圆满了,回去吹上个半年不成问题。
想到此处,七姑舔了舔嘴唇,吐出一个数来。
“三十两?”
“成交。”
邱陵的声音利落响起,一旁的秦九叶见状连忙补充道。
“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眼见那对“奸人”答应得如此痛快,那七姑顿时觉得上当吃亏,可说出口的话又不好收回,当下又别别扭扭地开口道。
“现下想想,三十两银子便想要我卖命,也实在太便宜了些……”
秦九叶懒得拆穿对方那点想要讨价还价的心思,开口便是一剂猛药。
“那酒你也喝了不少,七姑便是瞧不上这点银子,总不至于瞧不上自己这条小命吧?但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她说罢看向身旁的邱陵,伸出一只手道,“三郎还是将这差事交给我好了,我不嫌这银子烫手。”
她话音未落,七姑已经嚷嚷着站起身来。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要怪就怪她实在贪嘴,而那大庐酿的滋味实在美妙。
秦九叶望着七姑面上那犹如刑场赴死般的神情,有些话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不过一坛酒而已。这江湖之水,本就该任人杯取,又岂是一家池塘?”
看了这一整晚的戏,她这心中委实憋屈,一不留神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当下便有些后悔,偷瞥一眼四周发现无人察觉,这才松了口气。
而一旁的七姑已经愣住,半晌过后,她突然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整个人又变回了那天悬鱼矶上跃跃欲试的江湖生意人。
“我可一试,但不保证一定成功。”
秦九叶笑了。
“可等七姑的好消息了。”
第166章 孤星坠夜
寅正将近,月过中天。
水汽萦绕的热池中,含蕊蓄香的红莲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一两点残红漂在水面上。
此时的浩然洞天内静悄悄、空荡荡的,那捆扎整齐的一地薪火无人在意,所有私密的谈话声都被四周潮湿的岩壁吸干,木架上的火把彻底熄灭。
没有了光亮,这里就连一片影子也瞧不见。
冷热交替的泉眼正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漆黑的水底翻涌。
此时若有人胆敢探进那黑水深处,便会惊诧发现那里竟有个活人身影在屏息深潜。
乱流中,少年紧闭上双目,在危险的黑暗中摸索着那个看不见的目标。
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
他要在这无声中寻觅有声、于无形中分辨有形,便犹如捕捉一缕幽风、拾起一片月光般困难。
巨大的心跳声几乎要淹没他的五感,水流带来的窒息比不过那股热流带来的威胁感,变化错乱的水流时刻提醒他,只要偏离分毫便会落得灼伤乃至煮熟的下场。
气泡破裂的微弱声响、刺鼻的石硫磺气味、水流遇到阻碍分开又汇聚时卷起的细小漩涡,他便是在生死一线间去分辨这一切,并最终将手坚定地伸向黑暗中的目标……
啪。
少年左手一把接住了那两根沾着大酱的竹筷子,却与那高高摞起的酒碗失之交臂。
老榆木的桌案被大力落下的酒碗得震天响,女子的声音直冲屋顶,恨不能掀翻几块瓦。
“那怎能算是偷呢?!”
李樵缩了缩脖子,努力忽视周遭那些不满的目光,心下第七次说服自己要顾全大局,切不可情绪失控。
“不算就不算吧。”
他终于妥协,对方却觉得他在敷衍,又不依不饶地凑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可是觉得我在强词夺理?”
酒喝到了这种地步,便开始进入大着舌头喋喋不休的阶段,理会也不行、不理会也不行。
少年被烦得没办法,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你说你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去偷军报,偷的是谁的军报?”
“当然是那敌军的。”
她话音还未落地,那少年便毫不留情地质问道。
“你到对方的地盘上去拿对方的东西,怎么不算偷?”
女子打了个酒嗝,抬手稳了稳耳朵后别着的那朵小黄花,气定神闲地答道。
“军报是他们的,但上面写的内容是关于我们的呀。我将我们自己的消息拿了回来,怎能算是偷?”
他哑口无言,辩无可辩。
女子伸出手,用摸狗头的方式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像是在语重心长地开导他,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些醉话。
“小十三,你且记住了,取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算偷。即使旁人明抢暗夺占着它很多年,也不能改变它曾属于你的事实。你总有一天要将它夺回来,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令人开怀畅快的事了。”
她说罢,将那碗底最后一点酒液一饮而尽,一把抓起旁边吃剩的鸡骨头,敲着碗边高声唱起不着调的小曲来。
蹩脚的边境方言他听不懂,醉鬼的走调歌声也不是他熟知的任何曲调。
但奇怪的是,他却好像能从那歌声中听出大漠雪夜,狼群夜奔,孤刀映光寒,烈酒祭生魂……
夜已深,酒客们嫌那发酒疯的女子聒噪,终于纷纷散去。
而那始作俑者却浑然不在意,边唱边笑起来。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残缺的那只手、忘记了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痕、忘记了曾经失去过的东西,整个人回到了那些遥远的过往记忆中。她明亮的眼睛周围起了一片细纹,岁月的痕迹在她身上泛起生动的涟漪,一圈圈荡进人的心底,而他此前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因为这些细节对他而言并无用处。
他以为,他早已忘记了那一切。
李樵睁开眼,整个人破水而出的一刻,不由自主地大口喘起气来。
长时间闭气后的急喘迫使他的肺腑剧烈扩张,但他无暇调整呼吸,第一时间踉跄着离开了那处泉水。
只是这一回,岸上再没有女子焦急望向自己的身影。
他抱紧了怀里的刀,就像抱紧了自己。
不知为何,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师父了。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靠近了师父的刀吧。
李樵低下头,静静望向手中那把形态古拙、安静归于鞘中的刀。
他只在师父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这把刀,却在触碰到它的一刻涌上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触碰到了师父灵魂的一部分。
他果然没有猜错。
狄墨根本没有将真正的青芜刀送去开锋大典,而是将其藏匿在通往浩然洞天的热泉中,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位置。
但如果只是为了将青芜刀当成幌子在开锋大典上亮个相,又为何还要将真刀带上岛呢?除非……
“原来你便是甲十三。”
一道年轻却冰冷的声音蓦地响起,顷刻间带走他皮肤上最后一丝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