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从琼壶岛南边的山崖逃到了湖湾处,也确实登上了落砂门的船。
彼时他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因为那些天下第一庄的弟子翻遍了湖湾中停泊的每一艘船,却无人敢在落砂门的船上放肆搜寻,徘徊了片刻后便匆匆离去。
落砂门的船有些古怪,闯入者在登船的一刻便已沾染了某种无色无味的香引,在接触到朱覆雪身上的另一种香料后才会被触发,隐蔽而难以察觉。他躲在暗处,方才确认山庄的人已经离去,便着了那朱覆雪的道。
他不确定那些天下第一庄弟子是否因为知晓这一切而却步,又或者他之所以能上那落砂门的船,不过是因为有人想要请君入瓮罢了。
李樵缓缓抬起头来,他的十根手指正慢慢恢复力气,要不了多久,他的左手便可以握刀了。
“你会后悔没有直接将我杀了。”
迷香令他的声音比平日里多了些暗哑,落在朱覆雪耳中却格外受用。
她眯起眼来,翻飞的衣袖间隐有幽香随风飘出,撩拨着身中香引之人的情丝。
那些身形矫健的弟子纷纷跪倒在她裙裾之下,她便伸出手在那些年轻漂亮的面孔上放肆抚过,末了端详着他们麻木而空洞的眼神,懒洋洋地开口道。
“吃饱喝足便要掀桌子了?你方才的样子,只我一人看到实在太过可惜了。或许我应该将你阿姊请到这船上来与我一同观赏,她是你的掌柜,又是你的阿姊,平日里你应当连她的手都不敢碰吧?”
她的话成功令那少年陷入了沉默,朱覆雪笑了,声音因为笑意而多出些蛊惑之意。
“你得不到她,但那又如何呢?相信我,在欲望的深井之中,四周黑得很,你同谁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你这种永恒的欢愉。跟着我便可天天享受这种欢愉,难道不好吗?”
一身白衣的少年垂下头去,汗水在他眉间滴落,在闪着珠粉的甲板上洇出一小片水迹来。
那迷香营造的梦境确实给了他想要却不敢要的东西。
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便成了一种极致的诱惑。
他了解落砂门、了解朱覆雪、更了解这个江湖的生存法则,所以他并不怀疑,去到朱覆雪的身边可以令他永远不再为了生存而彷徨恐惧,自此忘却一切、沉浸在欢愉的地狱中直到死亡。
但他永远不会得到满足。
不论是在那琼壶之底、幽冥洞窟、亦或是杀机环绕的深潭悬崖,他每时每刻所经受的煎熬和痛苦,只有在她望向他、呼唤他、触碰他的一刻才能得到纾解。
他的胸口像是出现了一个空洞,唯有她才能填满。
他的脸色在那身白衣的衬托下更显苍白脆弱,但面上的神情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除非她亲口说不要我,否则我不会离开她半步。”
少年的决心在朱覆雪眼中轻飘飘的、掀不起任何波澜,倒像是猫儿耍脾气时的叫喊。
女子手一松,任由那些年轻弟子脱力匍匐在她脚下。
“其实在那琼壶岛上,我便已经见过你阿姊了。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会那般轻易地放过她吗?”朱覆雪的声音一顿,随即抬眸望向那少年,“因为我已经将你的底细全部说与她知晓了。从她的反应我便知道,你们不会再有相见的一天了,所以我才放她离开。否则依我从前的习惯,又怎会让一只讨厌的老鼠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两次?”
朱覆雪边说边盯着那少年的脸瞧。
果不其然,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的那团光几乎瞬间熄灭了,她觉得自己几乎能听到他心口传来的破碎声。
她笑得更开心了。
“她说她既讨厌你、又害怕你,所以不敢在你面前表现出分毫,只要时机一到,她便会带着她全家逃离你,逃到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此生都不要再见到你……”
女子的声音越发兴奋,她沉浸于折磨对方心窍的快乐中,期盼能在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上看到鲜血淋漓的神情。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这一回,那少年反而松了口气,紧接着露出一个无声而略带讥讽的笑来。
“朱门主自诩功法盖世、纵横江湖,原来说瞎话的本事还不如村子里的三岁孩童。”
女子的声音陡然终止,但她很快便再次开口,语气重带着些许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那村姑便会为你生、为你死吧?没有什么能胜得过生死二字,对她那样卑贱求生之人来说更是如此。”
“我能确定你满口谎言,不是因为笃定她会对我怎样,而是因为她是怎样的人。”李樵缓缓开口,声音因为谈起那女子而多了几分低沉柔和,“她不会说那样的话。她是医者,又心怀抱负,便是熬死自己,也不会对来问诊的人置之不理,又怎会抛下自己立了多年的招牌一走了之?啊,我忘记了,朱门主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医者,编不出像样的谎话也情有可原。只是不知朱门主的脚还痛吗?若是打斗起来,是否会有几分不便利呢?”
迷香浸染而出的旖旎气氛终于彻底散去,朱覆雪一脚将那离得最近的弟子一脚踹开,整个人缓缓直起身来。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身形似乎也因此变得高大恐怖。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被替代的。你可想好了惹怒我要付出的代价?”
“我既决定要杀你,便不会计较要付出的代价。”李樵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越是平静越是令人心惊,“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杀人也是要些坚持和操守的。若因一时病痛便常常懈怠,天下第一庄里中走出来的人岂还有如今的名声?”
被冒犯之后的怒意在朱覆雪的皮肤下涌动,但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被挑起的征服欲才是最难克制的。
她面前的少年和她身边的那些“玉箫”全然不同,正是这种不同令她心痒难耐。
他是乖巧的,也是叛逆的。纵使逃亡令他学会了隐藏真实的自己,但也仍不能轻易抹杀他出身“狼群”的气味。
他很敏锐,也很聪明。即使知晓自己胜算不大,却始终都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一旦找到破绽与机会,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将她撕碎。
“把东西拿过来。”
朱覆雪红唇轻启,她脚下的那些年轻弟子便爬起身来,转身走回船屋,不一会便捧着那把朴素的长刀呈上来。
朱覆雪抓起那把刀掷在她与那少年中间,赤着脚一步步走向对方。
“我不喜欢被拔了爪牙的鹰犬,眼下便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若你来到我身边,今日便是你重生的第一日,狄墨乃至天下第一庄都不能再动你、令你惶惶不可终日。若你决意要在我这呲牙露爪,我便陪你玩闹一场,也算活动活动筋骨。只是莫要怪我不怜香惜玉,到时候就算你那阿姊亲自前来也认不出你的尸身。”
朱覆雪话音还未落地,李樵已经俯下身来。
他的手仍然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拿起那把刀时的动作却利落沉稳,没有半点迟疑与破绽。青芜刀出鞘的声音在浓雾弥漫的甲板上回响,他熟练地将刀鞘绑在腰背,随后向朱覆雪伸出了右手。
“我的衣裳呢?阿姊不喜欢我穿得太招摇。”
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堪比一记响亮的耳光。朱覆雪盯着对方那只明目张胆的手,声音中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
“一条挣脱了链子的狗罢了,在外面野惯了,便以为自己是只狼,奈何本性难移,只要有人拍一拍你的头、给你一点剩饭剩菜,你便会摇着尾巴凑上前去,迫不及待地展现那不值几文钱的忠贞。殊不知没人会要一条咬过人的狗。她迟早会抛弃你、厌恶你,你便是豁出性命她也不会知晓,你又在这里表演这出忠贞大戏给谁看?!”
尖锐言辞的交锋亦可刺得人鲜血淋漓。但对于很早便习惯在泥泞中舔舐伤口的人来说,一颗麻木绝望的心便足以应对一切。
李樵收回右手、摸上衣摆,手起刀落、斩下半截衣料,牙齿咬住那柔滑细腻布料的一端,随后将青芜刀同握刀的左手紧紧缠在一起,像是知晓这一缠便再也没有机会解开一般。
他生来便是贱命一条,即便是生死关头亦不会求告老天。
这二十多年来,他是多么费尽心机、不遗余力地守着这条烂命,又借着这条烂命在这他所痛恨的世间苟延残喘,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想这世道堕入地狱之中,他想那些高高在上、践踏他人者都不得好死。
但他只有苟活的聪明,却没有抗争的勇气。
如果没有与她相遇,他想他或许终有一日会承受不住晴风散和山庄带给他的折磨,屈服于生存带来的压迫,回到那万千“朱覆雪”身边去。
但他遇见了她。
他想她得偿所愿,他想她好好活着。
为此他愿意拿起刀踏入地狱,至于他会因此变成何种模样,他已不在乎。
“我初见她时便对她说过要结草衔环、舍命相报,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苟活至今的意义便是在于此刻。”少年缓缓抬起左手,左手中的长刀刀尖向前,“从出生到现在,我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这条命了。今日若能以此换她哪怕多一日的余生,也算我们没有白白相识一场。”
少年的声音很轻,几乎转瞬间便消散在风与雾中。
但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就沾在那听者的耳畔,令她痛痒得发疯。
朱覆雪抬手拂去耳畔飞舞的碎发,踏在冰冷甲板上的双脚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看不明白这一切。
他和他那阿姊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明白,也不屑于去明白。
她不明白那村姑为何会无怨无悔地救他,也不明白他为何愿意为之献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她未曾拥有过这样的愚执和忠贞,她也从来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她可以用这双染血的脚踏平一切,用无坚不摧的蚩尾绞杀所有碍眼的东西。
不知何时,甲板上那些如同傀儡般的年轻弟子们早已不见踪影,张满帆的船随风在湖面上游荡着,形状锋利的船艏破开湖水、瞬间驶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深处。
朱覆雪的身影便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一切似乎又回到那场迷幻梦境的开端。
有什么东西无声地从她那宽大的袖口和衣摆中钻出来,起先只是冒出一截尖锐的刺,随后是尖刺后拖着的长尾,却是如有生命般的数道白练。
柔软的白色堆叠垂坠下来,明明应当轻似落雪,触地却有金铁之声。只见那素丝之中夹杂着银白色的亮光,顺延着素丝的走势折叠扭转、时隐时现,使得那本该当空做舞的白练顷刻间化身披了银鳞的巨蟒,柔韧中透出一股凶狠来。
“我已记不清蚩尾折过多少柄不世出的好剑、断过多少把的宝刀。狄墨愿意忍我,就是为了留着我来对付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剑修刀客。”
朱覆雪手臂拧转,蚩尾犹如蛇蟒出柙,瞬间向对面少年袭去。后者将将躲开,那白色凶器已缠上一旁桅杆,瞬间收紧变细,只听一声沉闷声响,下一刻碗口粗细的桅杆便外漆崩裂、木屑飞出,似一株干枯的稻杆般轻易便被折断粉碎。
“躲什么呢?再躲可就要掉到水里去了!”
朱覆雪的声音在雾气中忽远忽近,蚩尾在雾气中飞快游走,藏头匿尾、踪迹难寻。
李樵瞧不清那快如残影的猎杀者,但却能闻到那致命兵器所过之处掀起的阵阵腥风。那是浸透过无数鲜活生命的胥蚕之丝散发出的味道,其间夹杂着朱覆雪身上那股浓郁的藏婴香,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昏作呕的气味,像是一条方才吞下腐烂尸体、又从盛放花丛中钻出的大蛇,直奔它的下一个猎物而来。
阴风转瞬而至,少年挥刀旋身,青芜刀顷刻间被那蚩尾勒住刀锋。
被缠绕的刀身在那白练的绞杀下发出刺耳呻吟,但那少年握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懈分毫。
刀樋中残存的鲜血被蚩尾吸走,雪亮的刀尖缓缓挣脱束缚,正如他的锋芒一寸寸透出。
“朱覆雪,今天你必须死。”
第175章 草木之心
风雷大作一整夜的九皋依旧阴沉着脸,风将云吹薄了些,东方隐约透出光亮来。
陆子参仍在低声向邱陵汇报着进入听风堂时所见细节,秦九叶却觉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那些完整的句子落在她耳中变作一个个破碎的词字,依稀是断指、割耳、讯问、死状等等。
她的视线无法从那朵纸花上移开,撑了一夜的双眼干涩不堪,却能看得清那纸花上的每一处微末细节。恍惚间,那些烧灼过的痕迹化成一团火焰,就像那日她双手合十、握于掌心、虔诚许下过心愿的那一朵。
为何……为何要是老唐……
偏偏是老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
“若只是为了灭口,取他性命便是,为何还要拷问折磨他?”
女子的声音低低的,不知是在开口询问,还是在自言自语。
陆子参面色复杂,似乎一时间无法开口回答,一旁的邱陵却在此时答道。
“天下第一庄的杀手什么活都接。杀人只是其中一种,拷问获得信息,或者掳走目标的亲眷为质,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秦九叶蓦地抬起头来。
“会不会是那慈衣针?我先前曾在花船上见过她,督护之后不也派人去查了?可有结果?”
陆子参没有看懂那份急切,只道对方是心系真凶身份,见邱陵并未眼神制止,便将自己所见所想尽数说出。
“从伤处初步判断,杀人者出手狠绝利落,绝非只通暗器之人能够拥有的功力。况且慈衣针先前便闯过听风堂,彼时未有杀意,为何这次又大张旗鼓地动手?实在有些说不通……”
“许是奉了背后之人的命令,返回来杀人灭口。”陆子参话未说完,秦九叶已急急开口,“此人先前翻过听风堂账房,保不准是发现了什么。只要抓到她、细细审问一番,定能知晓原委。”
这推断并非全无道理,然而慈衣针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此路只怕也是不通。
但这些话陆子参并未说出口,因为他已隐隐从对方的反应中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抬眼偷瞄一眼身旁的年轻督护,后者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窥视,随即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