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事事摆出一副为她好的样子,仿佛先前对她横眉冷对、百般猜忌的人不是你一样。”
这一回轮到邱陵沉默了。
少年越战越勇,又继续说道。
“你先前不是好奇,我那天去听风堂究竟做什么吗?我方才不说,不是怕了你,而是不想阿姊当众为难。现下只你我二人,我便告诉你也无妨。我去找唐慎言,是为了问他关于秦九叶的事。”
“什么事?”
李樵垂下头去。
他想起了在那郊外木屋中的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浅褐色的眼睛深处涌动着如泉水般的光。
“一些我觉得奇怪的事。那时我还没能想清楚,所以做了许多蠢事、说了很多蠢话。但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李樵抬头看向邱陵,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喜欢她,我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成为她的任何人,不论是阿弟还是夫君。”
邱陵愣住了。
他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那错综复杂的案情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听到这少年的“宣战”,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迟来的怒气爬上他的眉梢,放肆在他眼前打秋千。
“你、你简直不知羞耻!”
李樵眯起眼来,面上丝毫没有扭捏羞赧之意,反倒像是受了夸赞。
“我就是如此。督护若觉得这便是羞耻,还是趁早退出,不要想着同我抢了,因为你注定会输。”
可怕的情绪搅动着空气,就在此时,磕磕绊绊的脚步声在门外隐约响起,两人耳朵微动、不约而同望向门口。
片刻后,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女子焦急的身影闯入屋内。
“我想起来了……关于那院子……”秦九叶大口喘着气,不知是因为一路奔跑、还是那即将说出口的诡异真相,“……我觉得,我可能之前见过那散播秘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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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外以北十里处,便是大名鼎鼎的赤霞滩。
这里是璃心湖汇入江河的必经之路,也是出入九皋腹地的重要渡口,官府命人在河堤上修了观潮亭,专为调任此处的郡守官员接风洗尘。
凌晨时分的观潮亭里,几道身影模模糊糊地晃动着,依稀是些面善儒雅、举止低调的“贵客”。
那是朝廷派来招安江湖之士的廷史与监察,这几日璃心湖上的一举一动他们尽收眼底,而那些湖中摆尾争流的鱼儿却瞧不见他们的半片衣角。
江湖的风雨吹不进他们所在的金銮碧瓦,他们习惯了隔岸观火、习惯了拨弄江湖乱局、习惯了站在高处俯瞰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大鱼小鱼。就算这池水最终将被搅动成一片血海,于他们而言不过只是一缸水罢了,哪日瞧不下去了,重新换上一缸便是。
最后一艘徘徊不去的门派大船也驶出了河口,有人俯身来报,他们望着远处那些消失在烟雨中的帆影,低声交谈着什么,末了笑上几声,轻啜一口价值二两金的龙窠金桂,觉得有些冷了,抬手便洒向阑干外,再续一杯新茶。
亭下十里河滩,日夜不眠不休的纤户叫价二两一船,酷暑中采菱角的船家叫卖三十文一篓。
脚步声响起,丁渺平静收回目光,抬手拍了拍身后船舱。船舱发出沉闷声响,丁渺轻声开口问道。
“寻到船夫了吗?”
头戴短笠的圆脸刀客踏着烂泥走来,站定后摇了摇头。
“他们嫌远,又说前几日暴风雨涨了水,浪大过不了,不肯现下跟船。”
手中鱼竿颤了颤,丁渺收回目光,并不急着抬竿。
壬小寒又回头望向那九皋城的方向,那双向来呆滞的眼睛深处多了些情绪。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得一小袋米锅巴省着些吃应当还能撑一阵子,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
“张望什么呢?”
丁渺的声音突然响起,壬小寒偷瞧被抓包,慌乱收回视线,过了片刻才低声问道。
“我在看有没有人追来。”
“断玉君现下应当分身乏术。我送了他几船大礼,他忙着拆礼物,自然就不会追来了。梁世安已先一步去开路,我们很快便能离开这里了。至于庄主那边……”
壬小寒呆在原地半晌,随后想起什么,慢慢低下头去。
“是小寒没有做好差事,还总害先生替我受罚。先生明明交代过的,可是、可是……”
他话没说完,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手。
“这是菱角。”丁渺拿起一只菱角细细剥开放到对方手中,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河滩,“要剥皮吃的,很脆,你试试。”
河滩上,有个落单的老翁摇摇晃晃向他们走来。
他背上挑着担子,每迈出一步半条腿都陷进泥里,但他仍努力站直了身子,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待走近了些才开口问道。
“书生可是要寻撑船的人?我方才听见这位小哥在码头询问,正好我要赶路回绥清挖采新笋,需搭一段船。本是要走黛绡河的,结果这几日涨水,只得从赣庾绕道了。小老儿在这附近撑了十几年的船,没有蹚不过的河滩、走不通的漩涡子,若非前阵子自家船出了点岔子,今日也不会来这蹲跑船的生意……”
老翁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丁渺已轻声打断道。
“北上都城,路途遥远,可愿走上一趟?”
都城?都城可确实是有些远啊。就算顺风顺水、也得走上半个多月,若是遇上坏天气,等他回来可就要等到秋天了。
见他面露犹豫神色,丁渺向壬小寒点了点头,后者当即从身上摸出那只捂了一路的钱袋递了过来。
钱袋里银光闪闪,整整好十两银子。
“一点辛苦钱,老翁不要拒绝。”
这哪是辛苦钱?他再辛苦也没一次赚过十两银子啊。那可真是不少钱,他家那傻姑娘兴许就在为这十两银子发愁呢,这不赶巧了,就给他送上门来了。
太阳还未升起,书生面容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依稀是张温和的面孔。秦三友收回目光、搓了搓手,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的笑都刻进了褶子里。
“书生真是个大善人!我不碍事、不碍事。笋子就在山上,啥时候都来得及的。”
第186章 凭空而来
那日听风堂对质结束后不久,邱陵以记笔录为由将李樵带回了府院。
在秦九叶的监督下,李樵将先前出入听风堂以及赏剑大会前后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多数时间,她只是在旁默默听着,偶尔邱陵会看向她,她便以旁观者的身份加以补充。
李樵的话很简练,回答问题时有种大户人家小厮的滴水不漏,多数时候只告知了结果,对过程中发生的种种轻描淡写地带过,就像她略去了许多那夜她与邱陵在岛上的种种一样,而邱陵也并未在这些细节上多加追问,三人对那曾经发生的暗流涌动都闭口不提却又心照不宣。
为了给众人改善一下伙食,陆子参带了些面摊的家伙什回到府院,众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便饭。
碗筷又不够用了,桌面也铺张不开,所有人只得凑合着轮番上桌,许秋迟硬凑过来,又对饭菜规格表示不满,被第一个请下了桌,闹腾到后半夜才勉强安生下来。
临街的那条老狗许是很久没有见过这院子这般热闹,破天荒地吠到天明,吵得所有人都烦躁得睡不着觉。
又或者,每个人都揣着心事,而对未知的不安彷徨才是长夜中无法平息的喧嚣。
次日一早,秦九叶跟随众人回到了那处起火的院子。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自己正大光明踏入这院中的情景,可却从未想过会是眼下这一种。
和秦三友哭过一场后,她已迈过心里那道坎,虽然偶尔想起心中还是会难受,但整个人已平静许多。秦三友那些说不明白的人生道理中最有用的一招叫做“接受”。她学会了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但并不打算认命。
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问起她和那院子的过往,但她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帮着指认过院中布局后,她便同陆子参等人一起清理烧焦的地面和墙壁,试图从仅剩的一点痕迹中推测出这间无名小院中曾发生过的事。
根据房牙子所说,这院子已空了许多年未卖,他平日也懒得来打理,只偶尔来看看门上的锁,但从未发现过问题,更加不知道这院子是何时被“鸠占鹊巢”的。如此一来,秦九叶的“证词”便成了关键,她回想自己最后来看这处院子应当是五月初五后不久,但当时她只是爬上墙头待了一晚,并未进到院中查看,所以也不能肯定当时的情况。不过若丁渺当初来看院子后不久便开始了行动,那这院子被人暗中占用最早便是三月前。
邱陵怀疑梁世安运走的东西便来自这院子,但眼下院里的几间房似乎已被清空,烧过后更是一片焦黑,只能从灰烬中分辨出些许烧黑的碎陶片,不知是原本就在屋子里的,还是同这场大火有关。屋子里乍看之下空无一物,只剩了些烧成炭的木架,但邱陵通过火灰下落的细节发现了蹊跷。
众人掀开房中地砖,竟在地下发现了方方正正的几间空室,底部还有些人骨残骸,秦九叶粗略分辨之下,已能推断出来自十数人。空室四面用夯土做隔、形似地窖,如此一来,就算白日里偶有人路过此处,也不会觉察到任何异响,甚至管院子的房牙步入其中,只要不仔细查看也压根发现不了任何端倪。
吊死过人的大树已经倒塌,无名者的鲜血渗进地下深处,大火却将一切痕迹抹去,仿佛那些冤屈与凶险从未存在过。
离开院子前,秦九叶又摸了摸那棵已经倒下的老樟树。
苏凛当日被押着来到这处院子的时候正是春月,那棵老樟树头年结出的果,在雨后纷纷落了籽,踩在脚下黏糊糊的一片,而他闻到的那股怪味应当便是香樟子的气味。当时苏凛交代这段经历时她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便是那散播秘方之人既然并不想要苏凛知晓太多,先前一直以书信沟通,取秘方当夜甚至蒙了他的眼,又为何一定要将他带到那处院子呢?而杜少衡在坑底发现的白骨给了她别的启发。
根据苏府案前后几月的情况来看,和沅舟尚且需要活鸡提供的鲜血续命,最后仍因不满足而杀死康仁寿,那院子地下若关押过不止一名发病者,情形只会更糟。
或许在苏凛被邀请前往之前,已有数人曾到访过那处院子,只不过他们没有苏凛幸运,不仅没有得到救命的“秘方”,还沦为了填喂怪物的饲料。
苏家乃至方外观都不过只是露出水面的小荷一角,而在九皋城平静无波的祥和之下,早有黑色茎蔓在疯狂生长,才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苏凛作为被选中的人究竟有何特别?同元漱清箱子中的秘方不同,苏凛得到的秘方很有可能是新采下的病人鲜血,带回去后又立刻喂和沅舟服下,这些血在离开人的身体后是否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变化?与琼壶岛上掺在酒中的秘方又是否相同?
从和沅舟到李樵再到船上那些无名感染者,这一切无不传递着一种可怕的事实:被秘方感染之人发病的时间似乎在缩短,而这是否便是那位丁先生暗中试验的目的呢?而李樵的存在反倒成了验证这一切的关键。
邱陵以天下第一庄为借口,要李樵不得在外走动。秦九叶知道,邱陵卸下了他身上的枷锁镣铐,但并没有因此卸下防备之心。而对此她没有谈论干涉的资格,她能做的只有以医者身份、加快对那秘方的研究,争取早日破除这一谜团。
听风堂的案子告一段落,她借机问起先前托付给陆子参的那些大庐酿,又开始忧心那些载着病人的船,询问陆子参何时才能去看上一眼,后者只说快了,时候到了,就算她不想去,督护也会八抬大轿将她请去。
说来也怪,开锋大典那夜暴风雨后,整个龙枢像是开了闸、进入了漫长汹涌的雨季,雨水比往年还要多,城中有老人望天谈起二十二年前郁州那场水患,面色都有些忧愁,只怕明年米价要更贵。
沣河洹河下游又淹了几处,九皋附近的几处码头唯有秀亭码头未雨绸缪、还算稳当,宋拓每日越发勤快,整个人瞧着又瘦了一圈,但眼睛却比从前亮了不少。邱陵找了画师,在秦九叶的描述下作了画像,随后拿去给他辨认。宋拓一见画像便点头称是,说那人正是当初借用码头的买竹人。
一切似乎都在渐渐明朗,一切似乎又在渐渐迷离。
秦九叶几乎可以确定,那位丁先生便是这场“大病”的罪魁祸首。但她仍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对方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偶尔夜深时,她会回想起那晚花船上的一幕幕,对方的种种表现以及言语间的深意,最后定格在对方递给自己手帕的那一刻。
她并不觉得那是一条无意中被物归原主的帕子。但她也无法得知对方此举背后的真正意图,她心中有过各种猜测,但又觉得每一种猜测都不足以诠释那样一个寂寥中透出疯狂的人。
他从虚无中来,就像那秘方本身一样,带着某种难以勘透的伪装,只有真相彻底被揭开的那一天才能得到唯一的答案。
两日后,最后一批看守现场的衙差也撤出了四条子街,陆子参差人送了信过来,告诉秦九叶隔天是个好日子,该送老唐上路了,可结果临到出殡这天,又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秦九叶本想着再等上一等,但城里认识老唐的人都说,从未见过他有什么亲戚,既然再停丧几日也等不来什么亲友,不如早日入土为安。
老唐走得也还算从容。
他将堂里所有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消息都整理好,连一片多余的纸片都没落下,提前几日便一一送了出去,剩余几则实在无人认领的,他也小心拿了放火防潮的漆木箱子封好,放在了有神像的那间大殿香案下,估摸着能存很久。
老唐走得也有些匆忙。
整个听风堂穷得叮当响,他养了多年金蟾,到头来连自己的棺材本都没攒够。他的寿衣是对街估衣铺现改的,脚上的鞋、头上的帽是街坊临时凑来的,就连棺材都是聚贤楼那位马掌柜差人送来的。听闻她与唐慎言当初在这九皋城打得不可开交时,都给对方打过棺材,如今算便宜老唐先用上了。
听风堂虽小但也是个江湖地界,老唐虽然窝囊但也是个江湖中人。
应江湖地界的规矩,出殡不得见官见杀,不论是邱家人还是李樵都没有到场。
应老唐钱袋情况所迫,葬仪只能一切从简,奠仪祭席省了,吹拉弹唱也无,若非她临时从钵钵街的老相识那寻来四五个帮手,就连抬棺的人也凑不齐。
天还蒙蒙亮,一众人便沉默着聚在了听风堂,奉上最后一杯茶祭了天地,便要准备上路了。
秦九叶带着众人拉起灵柩抬出主屋的时候,雨下得正急,很快便在院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积起水来。
那把磨得发亮的老藤椅在院中淋了雨,风吹过便轻轻晃着,似乎依稀还停留着他晒着太阳、喝着茶水时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雨水打湿的缘故,秦九叶只觉得那条担在肩上的绋绳越来越沉,而那条走向大门的路越来越长。
一众高矮不一、步调各异的人总算将灵柩抬至大门,突然,一阵车马声在门外响起,有人冒雨而来,跳下马车后就立在门外,恭敬行了个礼。
“在下是岭北唐家的,特意赶来接唐先生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