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他们两人初遇的那天。
夕阳正在落山,他由东向西、在桑麻街上策马飞驰,猝不及防与她相遇,只得纵马跃过她的头顶,然后回头望去。
她身形瘦小,背着一个破筐,在阴影中有些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可望向他的一刻,眼睛中像是有光升起,灿烂过她背后的夕阳。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也是过了许久才发现,他竟将那一幕记得如此深刻。
只可惜,那时他的眼神连多一刻停留也没有。而此时此刻,她就站在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四周街道一个人影也无,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终于得以好好看一看她,但她眼中但却再也没有那种炽热了。
胃中酒液开始翻腾烧灼,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
“我且问你,你先前对我的种种,是否只是因为将我当成了旁人?”
秦九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随即陷入长久的沉默。
所以他是因为找去了面摊听到了许秋迟的话才追来的吗?亏她方才提心吊胆,忧心陆子参那帮碎嘴武将酒醒后要四处乱说,却原来正主早就已经知晓。
其实离开面摊后的这一路上,她已说服自己放下这段阴错阳差闹出的“笑话”,他若不知情,她便永远不会再和他提起。
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对方知道了会怎样。只觉得断玉君胸襟宽广,又不是许秋迟那小肚鸡肠之人,定是一笔带过,绝不会让旁人看了笑话,又怎会跑来这乌漆墨黑的巷子里,就只是为了质问她这句话?
雨中的青石板路干净冷清,屋瓦上的野草却开始疯长。
秦九叶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她往墙根的方向躲了躲雨,努力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回道。
“督护何出此言?我信任督护,自然是因为你值得信任。督护现下不也信任我了吗?虽说一开始的时候,咱俩之间确实是有些误会……”
她话说方说到一半,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下一刻肩头一沉,那淋了雨、浑身湿透的男子竟一头栽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扶住对方,整个人却被压在了墙上,夜风吹来些许他身上的味道,秦九叶动了动鼻子,发现这位警告手下不可喝酒误事的督护大人竟然自己也喝酒了。
因灌下烈酒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夹杂着他沉重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
“这不公平。”他声音中有种难以察觉的不甘,但就连酒后叹息也带着克制,“这一切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襄梁律例有言,不知者罪半。你便是要判我、罚我,总该让我死个明白。”
对方一开口,秦九叶便知道,他不光喝了酒,还喝了不少,否则断然不会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
方才以为要巷中遇险,她的心跳得厉害,此刻明明应当是虚惊一场,可她的心却越发不安起来。
“督护不要轻信许秋迟那大嘴巴,他都是瞎说的,我当年同他真的没什么,也不曾许诺过什么。只是觉得从前有些交集,逢年过节也都念着些,想着这么多年过去,若是能重逢也算是缘分……”
她本意是不想让对方再胡思乱想,可越是解释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反倒像是在剖白她曾经那点少女情思。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所以……你之所以愿意与我在琼壶岛上共进退,也是因为念着从前吗?”
夜色正浓,有什么东西正从面前之人那双清冷的眼睛中流出,透湿漉漉的雨雾,直奔她而来。
秦九叶知道,她不可再放任下去。
他或许是真的醉了,但她还清醒得很。
她扶住对方肩膀,轻轻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犹豫一番后,随后抬手摘下那枚一直牢牢拴在身边的玉佩。
这玉佩当初栓上去的时候似乎很是费劲,如今解下倒是一瞬间的事。她将那玉佩放在手心摩挲一番后,还是递了出去。
“不论是在岛上还是先前,总归是我糊涂、肆意妄为,让督护烦恼了。这玉佩……”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将那句翻涌已久的话说出口,“……督护可以寻个更值得托付的人。此番查案,我在并不知晓真相全貌的情况下,对李樵多有回护,已经失去与你并肩前行的资格。秘方一事我仍会尽心尽力,只是……”
邱陵缓缓抬起头来,眼中迷蒙褪去了些。
原来他在琼壶岛上没能说出口的那些话,她统统都明白。而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就连意识到这一切也是旁人推波助澜。想到当初对她的种种,他又有何立场向她要个公平呢?
或许所谓的错过并不存在,因为他们并不曾有过真正的交集。
邱陵静静望着秦九叶,雨水洗去了他身上的冷硬气质,却将那双温润的眼睛衬得亮如星子。
“秦九叶。”
他好像几乎没怎么连名带姓地唤她的名字,没开口前总有万般顾虑,此刻开口却觉得无比顺畅。
下一刻,秦九叶只觉得手中一轻,他已将玉佩拿起,却并没有急着收下,而是从身上取出一样东西同那玉佩牢牢拴在了一起。
“就算你我从前并不相识也没关系,现下我们已经认识了。”
他说罢,小心将那相连的两样东西放回了她的手心,自始至终没有碰到她的手。
秦九叶怔怔看着手心,雕着细密纹饰的水苍玉就同果然居小小的私印靠在一起。
一个村野药堂的私印同平南将军亲赐的玉佩原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就像他们两人之间本不可能再有什么故事。
“今日我以朋友的名义将此物赠与你,你不必再遵守任何约定。就算此后你我并不同路,不论何时何地再相见,你我便算是故人了。可好?”
秦九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想说,他实在不必如此。可又觉得对那样一个万般情感难说出口的人来说,这样的说辞反而拂了他一片真心。
他的绳结一向打得很牢固,当初为她栓那块玉佩的时候,她便知道了。若她定要扯断绳结、以示“恩断义绝”,便是宣告两人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秦九叶缓缓合拢掌心,学着江湖中人的模样行礼道。
“九叶不才,能与督护为友,实乃三生有幸。”
她说完这一句,便郑重将那东西收了起来,末了四顾一番、悄声对他说道。
“督护这番用心我是看明白了。我且学老唐一招,做回中间人又如何?若有一日,督护寻到了想真心赠予之人,记得来寻我便是。我将果然居私印看得比小命还重要,定不会让你的玉佩受了屈。至于保管的费用……到时候算你友情价,可别让我等太久。”
女子说完便浅浅笑了,邱陵就怔然望着那张笑脸,直至雨水混着醉意将他包围。
第188章 急着说永远
秦九叶觉得她那尚未著成的医书宝典,应当加上一章专门剖析古今各州酒水的论述,将各式酒水由淡到浓罗列清楚,每种酒水后注明饮酒之人的“症状”,以作警示作用。
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知道两坛梅子酒能把人喝成什么样。
在暗巷中说完那一通话后,邱陵便彻底安静了下来,但这反而让她更加慌张。她不通官场人情世故,但也隐约明白就这么放一个醉酒的督护回去多有不妥。
若只是撞上陆子参等人、引来几句调侃也就罢了,这要是被有心人瞧见、多加编排,在这样一个尚不明朗的时期,不论是对案子还是对邱家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此处,她当下带着人在城西转了几圈,借着雨水醒醒酒,末了不放心,又买了壶解酒汤给人灌进肚里,这才勉强回到府院。
院门内外都静悄悄的,她本来还有些忐忑的心终于放下,领着人摸黑进到院子里,连隔壁街的老狗都没惊扰。
可谁知迈进院子还没走几步,邱陵便一把挥开她、直奔后院而去,说什么也不让她跟着,冷峻的脸憋得发红,一阵疾走便消失在夜色中。
秦九叶徘徊片刻,瞬间有些领悟。
酒水喝多了总得有个出处,要么上吐、要么下泄,断玉君面皮薄似一层水晶纱,怎好意思让她听到动静?想到此处,她只得蹑手蹑脚凑近些,确认人没事后,这才抬脚往后院自己的房间走去。
雨停了下来,被雨淋湿的衣衫却依旧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四下无人,秦九叶边走边解开外裳的带子,让风吹一吹湿闷闷的内里。
将将还有几步就要走到房门,她无意中抬头一瞥。
莫非是她眼花?这屋檐上的脊兽一共有几只来着?怎么瞧着好像多了一只?
眯起的眼睛瞬间瞪大,秦九叶身形一顿,下意识便要调转脚步、装作还有事的样子。
然而一切为时晚矣,那守在屋顶上、成了精的“脊兽”已经一跃而下。
少年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好似一双狼眼。
“秦九叶,不是说好子时前一定回来吗?你说话不算话。”
“这么晚了怎地还没睡?”秦九叶故作惊讶地开了口,随即有些心虚地拢了拢衣衫,又从身上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我同督护聊案情忘了时辰。这是隔壁街的烧饼,我怕他们没给你留饭,顺手买了些,最后一炉,还热着呢。”
她其实不难懂,只要做了亏心事,便会用些小恩小惠当做弥补,还没开口心思已经写在了脸上。
她又确实很难懂,明明抱了他、亲了他、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转头却又抱了别的男子。
李樵没说话,只抬手将那油纸包接了过来,抬手挂在了一旁光秃秃的树杈上。
秦九叶摸了摸鼻子。
“你不饿吗……”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拉入虚掩着的房门中。
屋内没点灯、黑漆漆的,但并不妨碍她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少年的身体离她很近,微烫的手指摸索进她袖中,牵着她的手、慢慢放在他胸口。
“我不饿,但我这里……很难受。你怎么能把病人扔下,自己去和旁人喝酒谈天?”
他的声音低沉而虚弱,拉着她的手却过分有力。
窗外,有人提灯走过,隐约传来些低语声,不知是陆子参还是哪个小将。
秦九叶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待那声音似乎走远了些,她连忙压低嗓音道。
“你虽洗清了命案嫌疑,可身怀秘方一事早晚还是躲不掉的,眼下在这院子里还是收敛些……”
“收敛若是有用,我也不用杀那朱覆雪。”
秦九叶被对方说得一时语塞,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你怎能将朱覆雪那样的人同断玉君相提并论?邱陵行事磊落,向来对事不对人,你若当真无辜,他自会还你公道。但你若再三挑衅,他便不得不对你严加看管了……”
对事不对人?他怎地不信。
眼见那女子又开始滔滔不绝地维护起那断玉君光明伟大的形象,李樵垂下眼帘,牵着她的手不由得收紧。
秦九叶偷瞄对方面上神色,少年眉头轻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虚实,半晌过后只得“投降”道。
“很难受吗?我看看。”
她话一出口,对方当即自觉地开始解腰带、脱衣裳,秦九叶大惊失色,连忙一把按住对方的手,语气艰难地问道。
“你、你做什么?”
李樵望向她,眼神中有些恰到好处的无辜。
“你不是要查看伤势吗?”
不远处,那低语声和脚步声去而复返,隐约还有灯火透过夜色亮起。
背靠那扇半掩着的房门,秦九叶面色仓皇,只觉得此刻要是让人撞见,先前立得秉公办事、无血无泪的形象必定崩塌,她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无声对那少年动了动嘴型。
“诊脉!诊脉即可!”
李樵动作缓缓停下,就那么半敞着衣衫立在那里,直到院子里的声音再次消失。
这一回,秦九叶再也不敢怠慢,连忙小心将房门关了严实,转头对那屋里的人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