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你仍然可以感受得到炭火的炽热,犹如最原始的爱恨情绪、不可掩藏。而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受到了你心底的仇恨之火。”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矛盾的人,集高洁与卑鄙于一身,用最敏感柔软的语气说着最残酷冷血的事实。
事到如今,否认没有意义,但秦九叶也并不打算妥协。
“我与丁渺如何,与你并无关系。与深陷泥沼之人同路,下场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那你可有想好如何复仇?杀了他吗?还是将他擒住关起来、日夜不停地折磨?”
手刃仇敌、千刀万剐,这是在果然居为老秦守丧的那三天里,秦九叶在心底反复幻想过最多遍的事。
她不惧怕承认心底的阴暗面,但今日听过丁渺的过去后,她突然间便不能肯定自己要做的事了。
那样一个人当真会惧怕死亡吗?她就算再残忍、再无情,又如何能比得过那天下第一庄的所作所为呢?她当真要为了复仇成为一个比狄墨更恶毒的人吗?
可老秦和老唐不能白白死去,她感觉自己就要被撕裂了。她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对方扒皮抽骨地还上这笔债呢?
“你要打败他,而不仅仅是杀了他。”公子琰的声音越发急促起来,咳嗽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声嘶力竭,“那是我没能做到的事,眼下我将这把磨到出锋的刀剑、打了九成盔甲全部给予你,只要你能做到。”
“这院子里想要复仇之人千千万,你却从中挑了最窝囊没用的一个。”秦九叶笑了,声音中透出几分荒谬不解,“我手无缚鸡之力,赶路赶得快些都会摔跟头,我甚至算不得是个江湖中人。你究竟是想要我对付他,还是想要我做你的替死鬼?”
“你确实如此,但丁渺亦是如此。这世间最锋利的东西不止刀剑,能取人性命的方式不止兵武,出英雄的地方也不止江湖。”
燃烧正旺的炭火已经渐渐转为灰白色,要不了多久便会化为一盆灰烬。公子琰面上血色尽褪,青黑的唇一张一合地开启着。
“所谓秘方虽犹如天火神泉,但没有血肉之躯去传承,也终有一天会衰落消弭、归为尘土。它之所以能够残存至今,不过是因为人心之难测、人心之不满足、人心之求而不得。就如同幽暗之火,只要心中火种不灭,总有再起燎原之日。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做出选择。”
将死之人的执念犹如呛人的烟雾填满整个房间,许久,秦九叶将自己的视线从那通红的炭盆上移开来,低声开口问道。
“所以……那卖炭翁和他的小孙女如何了?”
许久,空气中才传来短促的两个字。
“死了。”
公子琰慢慢转向女子所在的位置,耳中细细分辨她一呼一吸之间的变化,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是因为你与丁渺本就有相似之处。那些绝境中脆弱渺小的期许是如此,心底的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相似之处。我同我村中养鸡的大娘也有相似之处,但我却永远不可能是她,她也永远不可能是我。”
秦九叶最后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竹楼。
双脚已经踏入夜色,她突然听到那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清晰低沉地仿佛是在她耳边响起一样。
“明天日落之前,来竹林东边小径。我期待你的答复。”
第222章 凡人结局
申时初刻,细碎脚步声在川流院竹林各处响起、催命一般。
又到了喝药的时辰。
淡淡的苦涩气味弥散在各个小院,宛如惨淡愁绪渗透进每个角落。
昏暗房间内,床榻上的人抬手将已经空了的琉璃药碗放到一旁,却迟迟没有听到送药人的动静。药力与高热削弱了他的五感,他沉沉翻过身望去,这才发现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屋内。
秦九叶没说话,就静静站在黑暗中。李樵垂下眼帘,半晌才低声开口道。
“别怪熊婶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
她不能怪熊婶他们,也不能怪他这个病人,那她能怪谁?怪她自己吗?
秦九叶生气了。
从晨起到现在,她一直在生闷气,再这么下去,对方还没怎么样,她自己便要肝郁气结而死了。
窗外西斜的阳光洒进屋内,照亮贫瘠的一角,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果然居那间狭小破旧的房间。然而床榻上的少年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往阴暗处缩了缩。
秦九叶望着面前之人微微颤抖的背脊,心头怒气又迅速消散了,她走到床榻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边掏出伤药帮他涂抹、一边轻声问道。
“我人都来了,为什么还要喝他们的药?”
他沉默片刻后才答道。
“就是因为你来了,才要继续喝药。”
因为她来了,所以他不能再犯错了。否则如果他再失控怎么办?如果他再伤害她怎么办?如果那夜果然居的噩梦再次上演怎么办?
同伤害她相比,伤害自己算不得什么。
秦九叶涂药涂到一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你当时会失控,是因为那滕狐对你做了手脚、想要试探于你的缘故……”
她略带几分急切地解释着,他就默默听着,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
“可是早晚都一样的。我早晚都会变成那副样子的,阿姊。”
不,你不会。
她很想坚定地、不容辩驳地对他说出这句话,可她说不出口。
她对终结这一切仍无把握,对能否将他拉出地狱没有把握。
指尖传来他肌肤的热度,蓬勃而富有生机,就像那日他带着她站上城楼时传来的心跳声。
她无法想象有一日这种鲜活在她面前腐烂变质的样子。
垂下的那只手渐渐握紧成拳,秦九叶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无力感,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一切。
“阿姊见过公子琰了?他同你说了什么吗?”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沉默,李樵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虽然知晓对方一定会问起,但秦九叶还是没有立刻回答。
公子琰不会无缘无故对她诉说有关丁渺的过去。那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为何要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浪费宝贵的时间来告诉她这些真相呢?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通过所谓仇恨将她和李樵彻底推向丁渺的对立面,让他们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中退无可退,直到一方身死或彻底分出胜负。这种“煽风点火”恶毒的而有效,只是对李樵来说,知晓丁渺的存在意味着要面对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过程犹如揭开疮疤,充满疼痛与耻辱。
犹豫许久,她还是说出了实情,只是在提到丁渺的名字后便戛然而止,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对方手中。
“若你想知晓一切,我便将我听到的全部告知于你。但我想你明白,我将这些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去追究这些旧怨、彻底沦为公子琰手中的工具。因为这一切本就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选择去承受。”
少年安静听着,随即轻声道。
“不论是丁渺还是公子琰,不论他们想从我这讨回什么,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得到了另一种补偿。”
秦九叶浅浅一顿,一时间有些听不明白。
“什么补偿?”
“你。”少年拉过她涂药的手贴了上去,微烫的脸颊与柔软的发丝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如果他们没有算计于我、暗害于我,那天我可能不会遇到你。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也没有那样可怕了。”
千言万语混着酸涩的情绪堵在喉咙,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乱吃药了。好不好?”
“好。”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随即得到一个奖励般的抚慰。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杨姨安慰自己一样。
他因病痛而战栗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就像当初在听风堂的那晚一样。
不知不觉,窗外夜色降临,床榻上的女子望着少年沉沉睡去的侧颜,随后轻轻挪动手脚、翻身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竹林药庐中,白日忙碌穿梭的身影全部消失不见,沸腾的药釜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耗子偷米一般。
无人看守的药橱前,身形圆咕隆咚的“大耗子”转来转去,时不时发出一阵烦躁的嘟囔声,一双黑爪不停在那分好的药材中翻腾着,将一切弄得一团糟。
“我道是什么人在背后做法,原来是你这只狐仙儿。”
女子声音突然响起,药橱旁的影子一顿,随即终于从暗影中走出,头上扎着块熬药时的布巾,露在外面的一双小眼凶光毕露、恶狠狠地瞪着她。
“我的香加皮呢?你做了什么手脚?!”
秦九叶打了个哈欠,一副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似乎对眼前所见一点也不吃惊。
“不过是换了些五加皮进去。香加皮不可久服,换个用药的方向试试,也算开拓思路,价钱还能省下不少,滕狐先生该好好谢谢我才对。”
水准高超且对秘方一事钻研颇深的人并不多,她猜到药庐那位没露面的“掌柜”身份后便有了动作,趁那日小酌时做了些手脚,香加皮与五加皮本就相似,她替换少许刚好瞒过药庐的人,却瞒不过那幕后之人。对方挑剔强势的性子想必无法忍受这一切,她只需在此“守株待狐”便可。
“公子琰身染秘方多年,就算功力深厚、情况与旁人不同,也需有人指点用药。这些天我仔细观察了院中病人服用的汤药,发现那方子同你在船坞做试验时有六七分相似。到了这地步我再瞧不出端倪,岂非白白忍受你那些时日?”
她好心为对方“答疑解惑”,那厢滕狐却认为自己遭了算计,一把扯下面上布巾,三两步杀到跟前。
不过一月未见,对方瞧着似乎也比先前憔悴不少,眼下同她相对坐在几口大锅前,面皮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来。
“你若是来找我算账的,不如现下就与我决一死战、分个高低生死如何?”
江湖中人就是不一样,她就算同那九皋城里的回春堂掌柜因为生意上的事打破头,也绝不会将“决一死战”挂在嘴边。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气鼓鼓的脸,一时没忍住、牙齿间挤出一声笑来。
“怎么个决战法?互相下毒吗?”
滕狐也笑了,小眼阴森眯起。
“只怕你输不起。技不如人认了便是,好好求我或许还能留得一条全尸。”
威胁的话听多了便失去了作用,秦九叶掏了掏耳朵、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是个生意人,同你互相下毒对我来说有何好处?赢了可有银钱可赚?”
滕狐僵立片刻,随即扬起高贵的头颅。
“粗鄙村医,鼠目寸光,难堪重任。我也是一朝落了难,才会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事那么久。”
秦九叶懒得看对方做作的姿态。
“那不知离开了我,滕狐先生可有取得什么进展?亦或者已经找到破解秘方之法?”
“不如还是秦掌柜先说说看,你去那居巢游山玩水一遭,可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收获?”
这便是他们的胸襟了,加起来也没有巴掌宽,非要从对方身上先撬出点什么才甘心,否则便会觉得吃了大亏。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破药庐里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秦九叶咬了咬牙、抠抠搜搜地先退让了半毫厘。
“我去了李青刀指明的地方,就在居巢古国腹地。”
“断玉君没与你同进同出,看来是出了岔子。”对方狐眼一眯,已经从她遮遮掩掩的叙述中瞧出端倪,“瞧你仍在此处徘徊不去的样子,应当也没在那地界找到破解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