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唤她师姐,她也不必再留情面。
“我不会怎样。我只会将你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带回金石司,请各方好好调查评判一番,看究竟是平南将军府暗中授意,还是你邱家为了等待这一天谋划已久,为的便是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昆墟呈羽,平日游走江湖时一副与世无争、远离尘嚣的仙人之姿,一挂上官印瞬间变了个人,心肠冷硬堪比寒石,官场上最油滑的老狐狸也不敢小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金石司的做事准则,完成任务升官发财是呈羽的人生追求,她懒得同那些江湖小辈纠缠,是因为那些人根本不配同她纠缠,若有人胆敢在她做事时挡路,她可瞬间化身最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就连自己的亲亲师弟也不例外。
这才是昆墟呈羽的真面目,这才是金石司安谏使的本色。
一场可怕的同门之争一触即发,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更懂得对方弱点,一旦出手势必见血。
“金石司安谏使一十四人,周亚贤用尽手段将你送来,也是借我之手成全你。他那样一个凡事算到十分仍觉不足之人,这等苦心确实难得,你若因此为他不平,我也可以理解。”
邱陵话一出口,呈羽脸色瞬间变了,而这种染上怒气的神色一年到头也不会在她面上出现几次。
“他如何与我何干!”
“我如何又与师姐何干?”
昆墟断玉君,人如其名,清正如玉。但玉石坚硬、不可摧折,就算面对同出昆山之石也不会有所改变。
冰冷箭簇挑起对方腰间那半块水苍玉,呈羽的动作中尽是压迫感。
“你仍在军中。军令已下,使命必达,违令者杀无赦。”
稽天剑向前顶出,露出一指来宽的雪亮剑锋。
“襄梁军法之九,攒怨谤军,内斗不协,如是者必斩之。”
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下一刻,一道声音钻进紧闭的门窗、隔空传进两人耳中。
“孽徒!躲在船上不出来,让为师一通好找,都到了门口也不知道来应门,还不如青青养的两只狗!”
屋中两人瞬间变了脸色,将将来得及转过身去,那方才还在门外说话的“不速之客”已坐在了两人中间。
银羽箭与稽天剑双双落地、犹如两把破铜烂铁,门窗闭合如初、全然不见开合过的迹象,仿佛那人是凭空出现在屋中一般。
“师父。”
一身黑甲的年轻督护同那不可一世的金石司安谏使齐齐行礼,正中的白胡子老头却不甚在意,只顺手摆弄着桌上羽箭,一把箭簇在他手中犹如小孩子手里的泥巴般,转眼间已被捏成一团。
“还要继续吵吗?为师听着便是。你们这好玩意多,倒是好打发时间。”
什么“好玩意”也禁不住这般祸害,这要是再耗上几个时辰,还谈什么智取与强攻?
邱陵与呈羽飞快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不吵了。”
袁知一放下手中东西,蹭了蹭脚底板上的泥巴。
“陪为师走走。”
两名弟子不敢多言、当即颔首跟上,袁知一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头看向呈羽。
“你且留下,我与三郎单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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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整个镇子还在熟睡,马儿喷出的鼻息在下了霜的青石板上泛起一阵白雾,转眼间又散入夜色之中。
计划是前半夜定下的,出发便赶在子夜过后。除了将杜老狗托付给谈独策代为照看时费了些唇舌,其余的倒也还算顺利。
转出镇子后的小路便要进山了,最后一丝光亮被转角的高大林木遮去,前路一片漆黑。马背上的姜辛儿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几艘停在江湾处的大船已看不清轮廓,天地间静悄悄的,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紧随其后的秦九叶见状心下暗叹,犹豫片刻后还是停了下来。
“方才偷偷摸摸,现在又磨磨蹭蹭。若是害怕断玉君知晓,便不要逞强跟来。”
滕狐已先行一步钻入漆黑密林之中,见她踟蹰不前,当下冷声讥讽道。
不是不能让他知晓,而是不能让他现在知晓。
邱陵有军令在身,眼下身边又有金石司的人跟着,若是知晓他们的行动,不论作何反应都会令他为难。与其如此,不如先行一步。江湖与官道各行一边,他们本就是不同路的。
秦九叶懒得同对方解释,只一边朝手心哈着气,一边对李樵轻声开口道。
“你先行一步,我有话同姜姑娘说。”
李樵望一眼姜辛儿的脸色,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今日格外沉默,点点头后纵马钻入密林之中。
“他已经启程离开了。”
秦九叶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姜辛儿脸色当即变了变,但很快便又沉寂下来,固执地不肯出声。
“他先前来找过我,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秦九叶说罢,从身上摸出一个已经皱巴巴的粗陋纸包递了过去,“这东西我都揣了一路了,先前同你流落居巢没给你,是怕服下解药会令你难受,毕竟当时我们的处境不太妙。听许秋迟说,你的一月之期就快到了,眼下这时机倒是刚刚好。”
姜辛儿盯着她手里的东西,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这是什么?”
“晴风散的解药。”
秦九叶回答得干脆利落,但她觉得对方其实知道这个答案。
姜辛儿仍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像是突然之间有些看不明白这一切。
“可是……少爷不是不要我了吗?”
既然不要她了,为什么还要记挂着她、为她着想、给她不一样的选择?
她的内心充满矛盾,面上写满了抗拒。
“这不是他要你给我的,其实全是你自己的主意,对不对?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假借他的名义来安慰我……”
秦九叶被对方奇奇怪怪的想法气笑了,又为那纨绔不值几文钱的真心感到悲哀。
“我不了解天下第一庄的规矩,也不知晓你们这些山庄中人的具体情况。若非他亲自开口,我怎会自作主张给你解药?”她一口气说完这些,瞧见对方面上有些迷茫的神情,不由得低声道,“此去天下第一庄,我们都有不可退缩的理由。你呢?你当真想好未来要走的路了吗?”
天下第一庄已是寒蝉秋虫,但若想真正摆脱那个地方,还需得身处其中之人自己做出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姜辛儿终于接过那样东西。
“他为何不亲自给我?”
天边渐渐泛起一点白色,远处沉睡的小镇即将迎来黎明。
那纨绔反反复复嘱托她时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委实有些可怜,秦九叶越想越烦躁,纠结一番后闭着眼说道。
“本来他要我一定要等他走远后再把东西给你的,但我不打算如此。他的船应该离开没多久,现下还来得及,若是等过了百昱关你就是长出翅膀也追不上了。我会在山门等你,一个时辰后你若还没回来,你、你就别回来了!”
她说完狠话,干脆转身向前而去,等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朋友一场,她也就能为许秋迟做到这些了。
秦九叶长舒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座下马儿温暖的背脊。
贼老天偏爱离别多过团聚,但不论如何,总该给人一个好好告别的机会,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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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破开江水,向着北方逆流而上。
船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农田早已荒废,野蒺藜长满两岸山坡,原本一望无际的绿色在冷风的吹拂下渐渐失去鲜活,使得最后一丝生机也消失殆尽。
这样的景色相比龙枢九皋那样的水乡,可称得上荒蛮简陋,实在是有些入不了眼,有何好看的呢?
撑船的船夫有些不解,憋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
“二少爷急着要走,甚至不告而别,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呢。”
他确实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人、这里的景、这里发生的一切。许秋迟收回目光,沉默半响才缓缓开口道。
“听府中管事说,我的母亲就是在这座山里染病的。当初想走这一遭的时候,原本也只是想替母亲看一看。看一看那些当初她奋不顾身想要拯救的地方,如今都是何模样了。”
只是二十多年过去,这里仍是一片荒芜,这里的人也没能过上向往中的生活。心怀悲悯之人妄想仅凭一人之力度化众生,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被改变。为了对抗那看不见的恶疾最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值得吗?为了素不相识之人、最终被迫将自己的孩子独留在世上,值得吗?
而多年以后,那些人听到他是邱家后人,甚至不愿让他进门。
想到此处,他嘴角的笑越发讽刺。船夫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有感而发,当下宽慰道。
“二少爷这番心情,为何不亲自说与督护知晓?这般匆匆分别,日后怕是要落埋怨。”
许秋迟安静下来,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此时,江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水鸟般迅捷、风一样隐秘。
船夫很警觉,当下停了动作,手指夹在唇间打了个呼哨。
船里的人察觉到了异样,当即出声问道。
“做什么?”
“有人一直跟着我们的船,我担心是……”
他话还没说完,那邱家二少爷已经知道他的担忧,当下轻声道。
“不是。不要伤了她,让她过来吧。”
船夫低声应下,不多久、船身便轻轻一晃,竹帘一开一合间,熟悉的身影已站在他面前。
不过数日未见,女子面上神态已与从前大不一样,像被打磨过的石头,少了些从前的孤高冷傲、越发露出直率真诚的本质。
“我以为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许秋迟飞快收回目光,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很少以这副面孔示人,多数时候他总是含情脉脉的,就连对着府里那池鱼都一副多情的模样。
姜辛儿没有再向前,保持着与他之间的距离、低声道。
“少爷的心意,辛儿已经明白。但不管怎么说,少爷都是辛儿踏入外面世界后结识的第一人,也是过去这些年来唯一真心相待过的人。我不想就这样匆匆分离,日后想起来,或许要后悔。”
不是日后想起,而是此时此刻直到未来永远。也不是或许要后悔,而是一定会后悔。
许秋迟一动不动坐在原地,风吹得他浑身上下都变得僵硬起来。
他自以为已经熬过了抽筋断骨的绝情时刻,到头来却发现最难熬的时刻还远远没有到来。
女子俯身行了武者之间的拜别礼,那条他亲手赠给她的红色发带就垂在她的肩背上,随着她的动作滑落。短短一个行礼间,却仿佛过去了千年之久,他就定定望着对方的身影,直到她终于起身。
他拼尽全力挂上掩饰的笑容,想要留住两人之间最后的那份体面。
“好了,现下也算告别过了。可还有什么事吗?”
姜辛儿似乎已不大在意他生疏的语气,只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双手递到他面前。
“这是辛儿最后的心愿,还请少爷收下。”
纠结情绪从男子身体中满溢出来,将空气都变得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