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熬过这一遭,他就金盆洗手、回头上岸。他保证不会再贪,保证不会再抢,保证不会再仗着这身官袍胡作非为。
他会用余生去赎罪,只要让他离开这里。
十丈、九丈、八丈……
樊统盯着手中震颤的缰绳,发现脚下那条横跨护城河的吊桥不知为何变得地动山摇起来。
他上次有这种怪异的感觉,还是在那苏家的货船上……
下一刻,雷火被引燃的巨响在他屁股正下方炸开来,他的一切疯狂、战栗、对生的期盼和对死的渴望都尽数消散于火光之中。
那艘满载金银财宝的马车连同马车下的桥一起被炸得粉碎,金光银光火光混着龙枢郡守樊统的血肉落入护城河中,雷火爆裂的巨响还在回荡,无数黑影已汇聚在漆黑腥冷的护城河中,河水如同沸腾了一般,黑影们转瞬间便将碎肉分食殆尽。
原来那樊大人在护城河中养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怪的传闻是真的。
城门口死寂一片,目睹一切的人们因震惊和恐惧而动弹不得、言语不能,直至箭矢破空的声音响起,那站得离城门最近的守城士兵胸口中箭、当即倒地。
九皋城金刚不坏之墙落成至今,何时遭遇过敌袭?谁也没料到今日竟会是第一遭,那些守卫尚且回不过神来,更莫说拥堵在城门口的那些有钱老爷了,一个个愣在原地,成了明晃晃的活靶子。
不过转瞬间,数道带着火光的箭影已呼啸而过,火油四溅、箭簇入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才有人被解了定身术,大喊大叫着向后退去,试图逃离这突然降临的修罗场。
然而城门口早已乱成一锅粥,躲在车里的抱头哭嚎、想要弃车遁走的一探头便挨了箭,带着火油的箭所到之处瞬间点燃一切,火势在风中越窜越高。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支起皮帘作为掩护,振臂一呼道。
“别慌,关城门!快关城门!”
发声的是个上了年纪的戍门卫,旁人都叫他老谭,平日里几乎很少听他开口说话,如今竟能发出这般振聋发聩的声响,半晌才反应过来,纷纷响应、加入其中。
门轴发出沉闷声响,所有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巨大城门却仍有车辙宽的空隙闭合不上。就在此时,斜里突然冒出个绿衣女子,一双肉掌竟有千钧力,在那门板上重重一推,被飞矢卡住的城门终于闭合,将那些带火的重箭挡在门外。
“引河水灭火、阻止火势蔓延,将人疏散到最近的辟火巷里!”
沧桑的声音在马上响起,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衣衫单薄、白发纷飞的老将军飞身下马。久违的号角声将他从沉疴旧梦中拽出,他没有着甲衣,甚至没有穿官服,然而没有人敢忽视他周身那股气势,只觉得在长夜中盼来了一轮明月。
“是都尉,邱都尉来了!”
戍门卫老谭第一个高喊,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却令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段小洲难掩激动迎上前来,还没来得及同那传闻中的黑月领将说上一句话,只见对方脸色突变,纵身将他扑倒在地。
“快闪开!”
刺眼的火光连带一股灼热从背后袭来,轰隆落下的碎石瞬间将一切掩埋,待人们挣扎着起身望去时才发现,北娄门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巨石堆成的高墙。
号角声从三个方向陆续传来,预示着城中各处乃至三道城门相继遇险。
九皋城彻底沦陷了。
第246章 甜蜜之家
偏安一隅近百年都没有经历过风浪的九皋城,这一回算是摊上大事了。
先是天子大祭牵连无数,不仅斩了那牵头祭典的春官府梁大人,连带着牵出了粮仓亏空一案,甚至还揪出了孝宁王府一脉。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九皋城运出的七合鬯便是这萝卜须上的一点黄泥。酒水出了问题,源头虽免不了嫌疑,但过程中也可能出现问题,若是没有后续的事,一切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不得不令人怀疑,这座向来安分守己的小城中藏着惊天阴谋。
先是有那怪病疯病的谣传,而后又传天下第一庄影使遁入城中、兴风作浪,那固若金汤的九皋城未被攻破却自封城门。凡事再一再二可算作偶然,若是接二连三地发生背后定是有人在暗中操弄,而九皋城中势力原本也就两方,那龙枢郡守樊统已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成了花,剩下的便是镇水都尉邱陵。而这邱家的故事可就更加耐人寻味了。谁不知道当年赫赫有名的黑月军呢?谁又没听过几则有关那黑月陨落、居巢殇役的传闻故事呢?都说世间本无新鲜事,不过是历史车轮复蹈其辙罢了。
一场连绵数月、预示灾祸的大雨,一座与外界断了联系、鬼影幢幢的疫城,又有居心叵测、身份不明的反贼潜伏其中,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从前那个模糊的影子。
九皋就是下一个居巢。
“放屁!”呈羽拍案而起,怒气顺着她纤长有力的手指几乎要怼到她面前之人眉心,“金石司自始至终都没放过一支箭,更未曾在那四道城门外埋下雷火。就算是圣上带玉蝉营的人亲自来查,金石司上下也经得起检视、绝无任何错漏!”
然而不论她如何愤慨,她面前的周亚贤都岿然不动,只望着手中半盏茶。
“我方才所说或许并非事实,但却很可能是眼下那九皋城里人人尽信的真相。”
真相若是仅凭双脚的赶路人,谣言就是插上翅膀的流星箭,尤其是在这种危急当头、人心惶惶的时刻。
呈羽明白周亚贤话中深意,但仍愤恨难消。
“天下第一庄在朝中早已根深树大,金石司为不伤根基地拔出这株毒藤煞费苦心、在夷春折兵无数。我们前脚对付完天下第一庄,后脚这九皋城就出现了重箭和火油,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诈,圣上虽还年轻,总不至于这般容易便被蒙蔽双眼。”
她话音落地,一旁的魏统领也当即应和道。
“能将护城河吊桥炸断、城门堵住,不仅需要大量雷火,还要提前埋线布排,这般大的动静城里城外竟无一人察觉,说到底不该是我们的失职,而是那镇水都尉与郡守府难逃问罪。”
“事到如今,将过错推到城中那群人身上也并不能解除危机、撇清干系。”周亚贤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对方那点小心思,更懒得去看对方羞恼的神色,“虎豹成群尚可击杀,针虱游离细小难防,那些天下第一庄余孽混在出入城门的百姓中,暗中行动、图谋已久,只等今日动手。而我等要顾及官家颜面,行事处处掣肘,晚到一步也都在对方算计之内。”
最关键的是,直到事发前一刻,又有谁能想到,那躲在暗处的敌人最终没有选择在都城大闹,却将矛头对准了一个偏远小城呢?
“亲自去到城中,不就什么都分明了吗?”
邱陵的声音蓦地响起,周亚贤抬了抬眼皮,声音顿时冷了下来。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督监的官衔力压督护一职,邱陵本该止步与此,但这一回他没有理会对方,只径直走到呈羽面前,将一把特制的弓弩丢在了对方面前。
“放冷箭的人已经抓到了,但没能留下活口。他们显然有备而来,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呈羽瞥了一眼地上那把弓弩,眉间难掩焦灼。
“连可以问话的活口都没有,你莫不是指着用这一把破弓去说服虞安王在此时挺进城中吧?”
邱陵还未开口,那厢周亚贤已经开口道。
“就算要说服虞安王,这件事也绝不能由你去牵头。你在天下第一庄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入那些人耳中,自保尚且不暇,眼下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到九皋上蹿下跳,是觉得邱家的处境还不够危险吗?”他的语气越发失望,眼神也变得严厉,“你何时变得如此莽撞固执?若是早知道如此,我绝不会让将军放你回九皋。”
他话音落地,许久未听到回应,却见邱陵扯下肩头那件布满灰尘的披风,随着那团布落地的瞬间,被鲜血染花的肩背暴露在寒冷空气中,连日奔袭之下的伤口迟迟无法愈合,溃烂渗出的血浸透三四层衣衫透出来,看着令人揪心。
“我入天下第一庄是为取回秘方线索,是身为督护查案的职责。我折返回九皋是为城中万千百姓安危,是身为邱家人的责任。敢问督监,我有何过错?即使幽囚此地二十余载,我的父亲也从未将愤懑不满宣泄于无辜之人、从未有一刻顶着镇水都尉的名头尸位素餐,他治水兴农、兢兢业业二十余载,到头来还要被扣上‘贼心不死’的罪名,敢问督监,邱家又有何过错?父亲手中甚至没有兵权,他们怎敢这般构陷污蔑?”
悲愤使得那双清冷的眼睛布满血丝,冒出胡茬的脸像是一夜间变得沧桑,周亚贤望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年轻后辈,本欲说出口的斥责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走上前,掏出身上干净的布巾、轻轻为对方擦去脸上血污。
“就是因为你父亲早已兵权旁落、没有胜算,如今这城中一切才更像是一场不打算收场的殊死报复,难道不是吗?”
邱陵沾满鲜血的双手松开后又握紧成拳。
“九皋不是居巢,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一切的办法,只需一个进言的机会……”
“你说这城中兴起的怪病已有解决之法,可却无法提供证据,就其中药引都无法凑出,又谈何控制局面?一旦出现任何差错,形势只会更糟,到时候还是要使出强硬手段,不论我们出发点是什么,都会落得个不力的名声。你以为虞安王会依你所言行事吗?”
“无需虞安王亲自前去,我愿代为前往。若他不信邱家人,便派他信得过的人前去。就算他谁也信不过,只需给城中之人一些时间,他们定会打开城门……”
“在解决野馥子一事、搞清楚局面究竟如何之前,谁也不许靠近那座城,谁也不能离开那座城。”
周亚贤望着手中新茶,语气轻缓而悠长。然而熟悉这位督监行事作风之人都会知道,这意味着一切都将无法扭转。
邱陵的身形晃了晃,一路艰难走到此地都没有击垮他,这一刻无力感却席卷他全身。他的父亲当年亲历居巢悲剧,而不过二十二年后,他便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九皋重演吗?
“为何要如此决绝?督监一直守在这里未曾离去,难道不也是心存一念、不想赶尽杀绝?”
“因为你没说实话。”周亚贤抬眸看向邱陵,声音中有无法回避的压迫感,“关于那城中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你根本就没说实话。”
“此去郁州,金石司的任务除了天下第一庄,还有这桩居巢遗患。”呈羽终于开口,事到如今,她知晓有些事已无需隐瞒,“江湖险远,可终究远不过王土。你当金石司都同那龙枢郡守一般废柴吗?那些七合鬯早早就被请入御药府,就算虞安王并不知晓全部实情,但他此行队伍中约有七八人都是宫中当差的医监医官,说明他或多或少都已猜到了将要面对的情况。”
周亚贤手中茶盏落下,为这场焦灼的争辩下了不容驳斥的定论。
“从今日起,各部绝不可再向前推进半里。金石司沿沣河、洹河两岸布局,其余人马南下封死九皋下游出路,一定要将这最后的防线守得透不进一丝风、吹不进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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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了无桥上,桥下猩红的河水泛滥翻涌、溢满桥面,打湿了她的鞋子。
哭嚎奔逃的人影与她擦肩而过,她缓缓抬头望去,沦陷为地狱的九皋城就在她眼前。
起先她知晓那只是个噩梦,因为类似的噩梦她已经经历过。可就算如此,她也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她就在这恐怖而没有尽头的梦境中挣扎着,一遍又一遍地死去,又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来过,所谓地狱轮回大抵也不过如此。
事情怎么就变成眼下这番模样了呢?她死活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冬至那天,樊统的祭天仪式要出乱子,李樵被人引开,她带人追去,却在一座戏楼中见到了丁渺,然后……
秦九叶睁开眼,入眼是有些熟悉的破烂房梁。
她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层梦境,只觉得那房梁的样子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有种不正常的沉重滞涩,只掀开被角的动作便令她耗尽了力气,虚汗渗出、湿透半边衣裳,她下意识抬手摸向发间。头上藏着针的簪子已经消失不见,身上的衣裳也换了新的,轻薄柔软的料子绝不是果然居能够负担得起的,素雅的样式也与许秋迟的品味无关。
从噩梦中苏醒后的心砰砰跳起来,她艰难从床榻上爬起身,赤着脚才迈出一步,整个人已软在地上。
这种感觉像是大病初愈,但医者的本能令她立刻意识到,她应当是中毒了。她随身带着的药袋、毫针全都不见,她不死心、努力扬起脖子环视四周,房门紧闭、还落了锁,屋内唯一的窗子也关着,窗子内侧还挂了厚重帘幕,帘幕旁立着一只花几,花几上的盆栽已经枯萎,看着光秃秃的。
秦九叶盯着那有些眼熟的盆栽,终于意识到这里竟是听风堂。
双腿使不上力,她便拖着身子在地上爬,随后抬手抓住花几的一条腿拼尽全力一推,花几上的盆栽一歪掉了下来,哐当一声在地面摔了个稀巴烂,飞出的碎片划伤了她的额角,她也无暇顾及,只飞快在那些碎陶片中捡出一枚藏在手中,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她看到一双沾了泥巴的靴子走进房间,最终停在她面前。
“你怎么醒了?”
陌生的声音响起,不是丁渺的声音。
秦九叶心中燃起希望,只觉得自己被人从地上轻而易举提了起来,随即被放回了床上。
“放开我,这里是哪里……”
身体一挨到床榻,她便挣扎着又坐起身来,将她放回床榻上的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就那么站在原地。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城门外那个牵着大青牛、傻里傻气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她呆呆望着对方那张脸,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的声音。
“怎么是你……”
“嘘。”圆脸少年飞快上前,神秘兮兮地示意她不要出声,“先生守了你一夜,方才歇下,你让他多睡一会。”
秦九叶浑浑噩噩抬起头,视线穿过垂着纱帐的外间、望向半掩着的房门外。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看个明白,一股熟悉的味道自鼻间飘过,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身前的人。
她认出了对方身上的那股味道,正是那个先出现在她身后、又将李樵引走的那名刀客身上的味道。
她向后退去,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散尽,只留警惕和抗拒。
“你究竟是谁?”
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紧绷尖锐,房门外终于传来些动静,薄薄的纱縠被撩动,一道模糊的人影随即显露出来。望见来人的一瞬间,秦九叶如坠冰窟,浑身上下的汗水瞬间冷得刺骨,令人不自觉地打起哆嗦来。
“冷吗?你病得不轻,我夜里帮你喂了几次药,这才发出汗来。看来被子还是要加厚些。”
丁渺说罢,起身熟练从一旁拿出一条厚毛毯盖在她身上。
身体被触碰到的一刻,秦九叶似是终于回了魂,她几乎是从床榻上弹了起来,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般拼命挣扎起来。但她的挣扎是如此无力,男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轻而易举制住了她,随后靠近前来,灭顶的阴影瞬间将她包围。
“别乱动,若是再将自己碰伤了可怎么好?”
他的手有些凉,轻轻在她被划伤的额角划过,那股凉意顺着她的皮肤向上蔓延、激得她汗毛倒竖。
“不要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