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封太医已调整了方子,改毒为药,辅佐以温补的膳食,期望先把赵珩重病受伤这一年多亏空的底子补起来。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可这日后,宋知意夜半总能听见剑出鞘和弓箭铮鸣的声响。
她睡得熟,偶然有一晚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现是赵珩在练。
宋知意有些清醒过来,撑着下巴静静看着。
屋内几盏烛灯微弱,映照出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形。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术,赵珩自幼便有专人教导,无一不出类拔萃,于武功上,他亲自率军出征塞北,平叛戎狄,自也不逊色于军中武将。
身为储君,他不能有任何短处。
可到底伤得过重,提剑一招一式起跃转换间,力道太快,双腿有难以承受时,会倏地跌倒在地。
他以剑撑着,重新起身,再起势。
却也没能完整地练完一套剑法,曾经他信手捏来、轻而易举的东西,如今竟变得这样缓慢艰难。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剑掉落到地上,发出铿锵脆响,摇曳的烛火被斩灭。
屋内陷入一片昏暗。
赵珩僵立半响,颓然地跌坐在地上,雪色寝衣被汗水濡湿,贴在他清瘦的腰身,他烦闷地垂下头,一拳砸在冰冷的地上,额间冷汗坠落,终究是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能站起来,可一切还能恢复如初吗?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
这时一双柔软的手从身后环抱而来,赵珩怔了片刻,回眸,看到宋知意璀璨如星辰的眼眸。
宋知意原本不想打搅他,可看他跌倒太多次又爬起来,实在不忍心,这才轻轻下床来,温声软语地宽慰道:“殿下,你已经很厉害啦!不像我,呆呆笨笨的,提剑只会挽剑花。”
赵珩心软得一塌糊涂,深深望着她含笑如画的眉眼,摇头说:“你不呆,也不笨。回去睡吧,我去外头练,不吵你。”
“不睡。”宋知意跟着他起身,跑回去取了她的剑来,比比划划地说,“我方才看你这样那样,英姿飒爽,我也要学!”
赵珩默了默,无奈道:“那就随你吧。”
他把桌案挪开,在屋内腾出一块更宽敞的空地,他站前面些,让知意在后面能看到。为了让她看清,他也刻意慢了下来。
没曾想,一套怎么都会中断的剑法,这次竟缓缓地练完了。
身后立马传来宋知意的欢呼,她边鼓掌边笑盈盈说:“哇,殿下这几招几式真是出神入化,势如破竹,尽显威风凛凛的气度,看得我心悦诚服敬仰膜拜,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英俊无双的郎君呀?”
赵珩忍不住笑了,回身只见宋知意抱着未出鞘的剑半靠在美人榻上,那慵懒困倦的模样,根本不是想学,不过是强撑着困劲儿陪他罢了。
赵珩收剑挂起,走过去拉她起来,低声喃道:“你一定是我母后派来的小天使。”
宋知意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那你可要对我更好些!”
“你觉得怎样才算好?”赵珩问。
宋知意已经一骨碌滚上床榻,想了想,板着手指头念叨道:“第一,你日后要是东山再起,我怎么也算一个小功臣吧?我还要当太子妃!以后我要当皇后娘娘!”
赵珩不禁失笑,在床边换了套干净的寝衣,也躺下来,应:“好。”
“第二,我爹爹和兄长都要当大官!”
赵珩再应了声:“好。”
他等了等,可耳畔安静下来了。
“……这就没了?”
赵珩想,她看那么多话本子,像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最基本的,竟然会没有?他转身才看到,宋知意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赵珩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是了,她根本不喜欢他,除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好处,又怎么会想得到其他呢?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方才他就不该应她那么快,起码得加一句。
——只要你不离开我,也不想着别的野男人,想当什么都成。
越想越睡不着,赵珩郁闷地坐起身,把睡着了的宋知意也拽起来,“别睡了。”
宋知意困怏怏地揉着眼睛:“干嘛?”
赵珩:“不是说好了,下次三根手指,这几日都忘了?”
宋知意的瞌睡虫瞬间跑光了,想也不想就拉起被子紧紧捂住自己,嗔了赵珩一眼:“谁跟你说好了?那是你趁我糊涂诱.哄的,现在不算,不算!”
第59章 我保证,永远不会离开你,背叛……
说罢,宋知意躺下闷头就睡,只留下几缕乌黑的长发给赵珩。
赵珩脸色铁青,从身后拍拍她,她立马卷着被子蜷缩到角落里,不乐意地嘟囔道:“你才说我是你母亲派来的小天使,要对我好呢,现在却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情!母后在天有灵,可得为我做主呀!”
赵珩简直气笑了,半躺下来用胳膊支着上半身,勾过她的发丝在指尖把玩着,无奈问:“我貌似还没对你做什么吧?”
“哼。”宋知意扭头看他一眼,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饱含深沉欲念,她便软了语气说,“夜深至此,咱们来日方长嘛。”
赵珩本来也没想真对她怎么着,闻言脸色稍缓,柔顺的发丝从他指尖滑落,他“嗯”了声,只道:“我方才答应你答应得太快了。”
宋知意懵了:“难不成你要反悔?”
赵珩看她警惕的模样,有些好笑,“倒也不是。我有一个前提没说——你得向我保证,永远都不许离开我、背叛我。”
宋知意觉着这话好无厘头,她离开他了还怎么当太子妃和皇后?要知晓若事成,这天下都是他的。知意松开被子,拍拍胸脯语气认真地保证道:“你就放心吧,我保证,永远不离开你,永远不背叛你。”
听到这话,赵珩心里的郁闷和阴霾才仿若被阳光洒下,淡去一些。
……
随后一月,赵珩为把身子尽快恢复到当初,日夜勤勉锻炼,封太医的药汤和药膳也配合着调理,成效显著。
宫苑无风无浪,直到六月底,陈太傅送了封密信来,信上短短一句话:京安运河修成,龙颜大悦,然隐患未除,迟早事发。
赵珩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火舌肆虐,片刻功夫便燃烧殆尽,他神情凉薄地抖落指尖的灰烬。
与此同时,承恩殿。
钦天监测了几个适宜开闸通运的上上大吉之日给皇帝挑选,皇帝选罢,单独留了四儿子下来,颇为赞赏地道:“朕从前倒是没看出你竟怀有如此大才,想必这些年跟在珩儿身边,耳濡目染,学到不少。”
明明是夸赞,可赵景心头却陡然生出一根刺来。
为什么他做得好也是跟三哥学的?就不能是他自己上进有所成就吗?要知晓,陈太傅素来只教导三哥,东宫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夫子也只围着三哥转,从不指点过他的文章!
须臾间,赵景便迅速把这番心事压下来,谦虚道:“多谢父皇和母妃信赖支持,否则儿臣也绝无此等时机展露才华和抱负。”
皇帝满意地笑笑,看着四儿子逐渐成熟的身形与脸庞,忽想起婚事来:“你也快十八了,可中意哪家姑娘?”
赵景面带羞色地抬起头,忙说:“儿臣一心为您分忧,不曾想过婚事。”
“哎,也该想想了。”皇帝起身,拍拍四儿子的肩膀,思忖道,“魏国公嫡女病愈后倒是不曾许下人家,你意下如何啊?”
赵景脸上浮现惊讶神情,片刻后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语气迟疑:“可慕甯姐姐曾是三哥的未婚妻……”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别叫人家姑娘姐姐,她不过只比你大一岁罢了。”皇帝深知三儿子的身体已无力回天,若要再培养下一任储君,四大国公的千金自是首选。皇帝心里有了主意,如今问起,也不是真正想听四儿子的意思。
赵景心知肚明,当即乖顺地应下:“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能有魏国公这个强大助力,赵景求之不得,至于魏慕甯曾经是谁的未婚妻,他毫不在意,毕竟他夺得大宝后,会有无数或美艳或清纯的女人前仆后继。
赵景出了承恩殿,呼出一口浊气,昂首挺胸,阔步前行,待出了皇宫,便纵马快慰疾驰起来。
翌日清晨,赵珩便是见到一个意气风发的赵景。
赵景几乎是跑着过来,迫不及待说:“三哥,京安运河建成了,父皇选在七月初二登船观礼,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看看!”
赵珩咳了声,声音沙哑道:“好啊。”
赵景看他虚弱成这样,说句话都得咳,又不禁哀叹,体贴地倒了盏温热的茶水来给他润润嗓子,愁容满面地说:“父皇准备为我和慕甯姐姐赐婚,我心里不愿意,却不知如何婉拒,三哥,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赵珩不动声色地接过杯盏,困惑问:“这是好事,你婉拒岂非惹恼父皇?三哥如今好不起来了,凡事还得盼着你啊。”
赵景想从赵珩那无波无澜的脸庞上寻找出哪怕些许的落寞和嫉妒,可惜都没有。
想来今时不同往日,曾经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三哥也得指望他过余生了。
这时,赵景余光瞥见正在院子里玩秋千的宋知意,故意大了音量说:“可慕甯姐姐与你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日后嫁给我,也还会想着三哥你的。”
“嗯?”宋知意这才好奇地望进来,“你们什么时候大婚?”
赵景看宋知意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不禁攥拳,怎么这个女人也不见丝毫酸楚和嫉妒?他深吸一口气,不理会宋知意,回头却发现,赵珩阴沉着脸,似乎有些不快。
也是,那么高贵典雅的未婚妻如今变成一个从不放在眼中的弟弟的女人,而自己只能娶一个岭南来的低微又笨拙的女子,哪个男人能忍得了此般奇耻大辱?
光是这么一想,赵景心里瞬间就畅快了,好心宽慰道:“三哥,事情尚未定下,你千万别多想。”
赵珩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疲倦了,你也回吧。”
赵景得意忘形,自然听不下任何话,这便告退。
小猫们在草丛里扑虫子玩儿,尾巴翘得高高的。
宋知意看着赵景离去的背影,只觉若他有尾巴,一定耀武扬威,跟小猫一般翘上天去了。
她从秋千下来,噔噔噔跑到赵珩身边,愤愤说:“殿下,他也太讨人厌了,咱们何时才能拆穿他?”
没想到,赵珩幽怨地瞧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时候未到”,便独自走了。
“……诶?”宋知意愣在原地。
心想,今儿惹你不痛快的是赵景,可不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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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二,赵珩与宋知意来到宫苑东南方向的一个码头。这儿只是京安运河的途经处,皇帝一行要乘画舫自京郊的源头来。
从这处看去,河面甚宽,河水混浊,翻滚起浪,颇为汹涌。宋知意有些怕,下意识推着赵珩往后挪了挪。
赵珩回头看她,问:“你会凫水吗?”
宋知意摇摇头,“不会。”
“来日我教你。”赵珩说完,又补充,“水火无情,必要时得会些保命的法子。当然,遇不上最好。”
宋知意乖乖应下,反正她骑马也学了,技多不压身嘛,不忘感慨一句:“你会的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