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衣无奈道:“可那件事不过是正室为了折磨妻主新纳青楼男子想出来的法子罢了,那男子被剖开肠肚,即使又吃了新的结契果,不过两三日就死了,向晚那么聪明,怎么会为了赌气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呢?”
谢瑶卿抬眸,悲伤的瞧着她,“可是为了从朕身边逃走,他已经不顾性命了啊。”
宋寒衣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这位意志萎靡的君王,“既如此,陛下何不赶走秦胡,收回锡州,然后亲口问问向晚呢?”
谢瑶卿眼中的颓丧在一刹那消退了,向晚也许怨恨无情的枕边人,但谢瑶卿能敏锐的察觉到,他会很喜欢一个盛明、宽和待下、杀伐果断的君王。
谢瑶卿想,不过是一个赤脚的大夫,她的臂膀不会比自己更有力,她的刀刃不会比自己更锋利,她的功绩不会比自己更伟大。
她甚至想,哪怕是再一次把向晚强抢过来呢,只要自己千方百计的对他好,只要自己倾尽所有的宠他,护他,爱他,他难道不会原谅自己一时的糊涂吗?
谢瑶卿眼中缓缓燃起一股奇异的火焰,宋寒衣见了,心中都难免升起了几分畏惧。
谢瑶卿,一言不发,脚步坚定的走向临时的营帐,几位将军正在热火朝天的确认接下来的战略,她们看见谢瑶卿,纷纷起身行礼。
谢瑶卿侧耳听了一会她们的讨论,忽然开口道:“太慢了。”
年长的王琴将军不解,捋着脸侧凌乱花白的一缕长发问:“陛下,您说什么太慢了?”
谢瑶卿镇定自若道:“朕说这样的话,这一仗打得太慢了,不知何时才能赶走秦胡,平叛锡州。”
赶不走秦胡,平不了谢琼卿,她什么时候才能亲眼见到向晚,亲口问出他的心思呢?
几位将领面面相觑,谢瑶卿行军如雷霆一般,连连胜利的迅捷已经是前所未有了,她竟然还嫌慢吗?
谢瑶卿拿过舆图粗略一扫,不容置喙的命令,“这样吧,原定的计划不变,只是冲阵先锋,换成朕。”
她说完这句话,匆匆如风的走了,留下几个摸不着头脑的将领大眼瞪小眼,王琴苦笑着看向宋寒衣,“宋大人,陛下这是觉得我们作战不利吗?”
宋寒衣尽职尽责的替谢瑶卿宽慰几位老将,“怎么会呢,您们浴血厮杀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正是因为体恤诸位将军,所以陛下才要身先士卒的。”
嫌打得太慢耽误自己见曾经的夫郎什么的...还是不要叫这些头发花白的老将知道了吧。
谢瑶卿只着一身轻甲,头顶一顶轻飘飘的铁盔,腰挎两柄平平无奇的长刀,就这么大咧咧的骑着一匹看上去老迈无力的赤红马,施施然的行在队伍最前面。
她忽略了几位将军苦苦的劝告,只是向宋寒衣道,“一会跟紧我。”
兀轮城上,秦胡可汗正匆匆批戴好甲胄,她只向城外看了一眼,便认出那个叫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人。
秦胡可汗是一个生的十分凶悍的女子,所以分外瞧不上风流俊逸的谢瑶卿,可是在过去的几年里,谢瑶卿用血淋淋的教训,让她学会了中原的一句古话。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如今谢瑶卿就在城下,穿着那样滑稽的衣服,带着那样可笑的兵器,骑着那样可怜的老马,竟然还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叫阵。
秦胡可汗机敏的想,这一定是她诱兵深入的诡计,自己英明一世,绝对不能上当!
谢瑶卿骑马傲然立于城下,仰头挑衅的看着秦胡可汗,“朕竟不知秦胡的可汗原来是一位男子。”
“竟只会躲在许多女人身后,难道是想学青楼男子,欲拒还迎,等朕亲自上去砍下你的那颗头颅吗?”
“可汗,我们中原的男子尚敢独自面对女人,你难道连只会哭泣的男人都不如吗?!”
“敢不敢下来,与朕一战?!”
秦胡人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中原的男子,身娇体弱,哭哭啼啼,经不起几次折腾。
秦胡可汗在顷刻间就改变了注意,她想,诱敌深入又怎样?
谢瑶卿的盔甲那么脆弱,她那白皙的脖子甚至已经暴露在自己的剑刃之下了,而她离她的军队,已经隔了数里了!
只要自己能飞快的冲到她跟前,只要自己能对着她那截脖子轻轻砍一刀,只要自己杀了她!
一个秦胡的可汗,杀了一个中原的皇帝!这将是怎样的不世之功!中原偌大的领土就可能陷入混乱,群英逐鹿的九州大地上就会多出秦胡人的影子,甚至来日问鼎中原的御座上,坐着正是自己!
她忽然被这些美好的幻想冲昏了头脑,但她没有忘记卑劣的嘱咐手边的将士,“一会等孤出城,你就带着兵马冲出去,乱刀砍死她。”
随着古老的城门嘶鸣着吊起,随着秦胡可汗的骏马刚刚露出前蹄,谢瑶卿已经如同一道惊雷一般,化作一道漆黑的残影,只在空气中留下厚重有如实质的杀气。
秦胡可汗身后的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谢瑶卿抽出一刀,迎面挡住秦胡可汗用尽全力劈来的一剑。
而后,她在乱军之中,在秦胡可汗不敢置信的眼神下,松开控缰的另一只手,任由胯下骏马嘶鸣躁动,几次要把她摔下去,可谢瑶卿却是四平八稳的,抽出另一柄长刀,狠狠的砍在了秦胡可汗的身躯上。
秦胡可汗嘴中涌出一口鲜血,她看着谢瑶卿,咒骂着,“你真是个疯子!”
谢瑶卿迎着射来的乱箭,冷漠又冷静对着她的脖子来了最后一刀。
“对不起。”
“朕赶时间。”
第38章
宋寒衣紧紧的跟在谢瑶卿身后,为的并不是辅佐她将秦胡可汗杀下马背,为的在此时,在秦胡骑兵为了给可汗报仇万箭齐发时,策马冲到双手离缰的谢瑶卿身前,尽可能多的为她拦截下那些无情的流矢。
宋寒衣怒喝一声,勒紧缰绳,强迫身下乌黑骏马抬起前蹄,调转方向,用肉身在谢瑶卿身前筑起一道钢铁一般的壁垒。
宋寒衣讯捷如飞的挥舞着手中长刃,只在空中留下一抹虚幻的残影。
箭矢擦过她的脸颊,带起一簇血花。
宋寒衣浑然不觉,之专心致志的盯着迎面射来的无数根箭羽。
她想,挥出一刀,可以拦下大半,侧身去挡,就能拦下剩下的。
于是她毅然的测过身,用自己的身躯迎上那几枝流星一般的箭矢。
一股力量从她的身后传来,那力量霸道不容拒绝,宋寒衣连人带马,被顶出去三寸,宋寒衣惊愕的手,仍然像去拦住射向谢瑶卿躯干的箭雨。
飞速运动的冷铁刀刃在空中带起一阵凛冽的罡气。
谢瑶卿于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似是有些不悦的看向宋寒衣,她教训道,“朕还没死,哪用得着你越俎代庖?退到朕的身后去,看朕厮杀便是了!”
她高高举起手,身后数万严阵以待的兵马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一阵龙吟般的爆鸣。
那是摩拳擦掌已久的将士们在刹那间,整齐划一,心有灵犀的拔出了自己腰侧的长刀。
谢瑶卿用长刀挑起秦胡可汗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她将刀刃充作旗杆,把那颗滚圆的头颅当作旗帜一般摇晃着,她站在城下,却仿佛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城上那些被她吓得噤若寒蝉的秦胡士兵们,她放肆的朗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睥睨着那些心怀叵测的异族士兵,大喝一声。
“秦胡将死,降者不杀!”
溃败仿佛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在最初时,只是几个胆小懦弱的秦胡士兵被那颗风中摇动的头颅吓丢了魂魄,手脚疲弱的扔下了刀刃。
而那一声铁器掉落在石砖上的清脆响声却如同一声咒语,如附骨之疽一般钻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想来起来,像是奏起了为秦胡可汗的丧歌。
谢瑶卿身后黑压压的士兵们沉默着,带着山岳般的威压,保持着协同的步伐,一步步的踏进了兀轮城,她们有条不紊的登上城墙,将四处逃窜的秦胡士兵们绑住双手,穿成一串。
匪首已死,谢瑶卿并不会丧心病狂的对这些只能听命行事的奴隶士兵动杀心。
她们会被收缴武器与刀刃,学几句简单的中原话,然后拉到遥远的西南山岭中勤勤恳恳的为大周开垦荒地,耕种田地,交税服役。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样琐碎又平静的生活会消磨掉她们骨子里的霸道与野蛮,逐渐将她们变成与大周百姓别无二致的臣民。
金乌拖着火红的尾羽缓缓向天际花落,将墨蓝的天幕染得血红夺目。
兀轮城太守府中丫鬟小厮繁忙的进进出出,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八只手来端那些大盘小盘的牛羊肉与时令蔬果。
秦胡可汗已死,她留在兀轮城中的士兵都已经变作了俘虏,寥寥几个逃出生天的溃兵也被巡逻的大周骑兵捉住送了回来。
据守寿乡城的秦胡亲王在得知可汗的死讯后,先是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与几个手下飞快的瓜分了秦胡可汗留下的政治遗产,带领着手下的残兵,在大周的铁骑将她们碾得粉碎之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从大周的土地上逃了出去。
可汗既死,秦胡便需要有一个新的王,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眼见得秦胡将要陷入一场永无休止的内斗,久违的丝竹声终于再一次在兀轮城这座荒凉的西北边陲重镇中响了起来。
被谢瑶卿从潮湿阴冷的地牢中救出,将将抱住一条性命的兀轮城太守睁着一双昏花的老眼,老泪纵横的被下人搀扶着过来叩谢谢瑶卿的圣恩。
谢瑶卿正在太守府官署中批阅从京城加急送来的奏折——她留下的仪鸾卫与内侍忠心勤谨,将京城看守得铁桶一般,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瑶卿的眼睛。一年来她提拔的寒门官员也逐渐在朝堂中占据了上游,正在将她的旨意有条不紊的传达下去。
老太守跪伏在谢瑶卿身前,打着哆嗦请罪,谢瑶卿示意宋寒衣将她扶起,那位被秦胡人折磨了月余的太守方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谢瑶卿上前拉住她的手,温柔的安抚她:“陈卿为我大周江山忍受秦胡折磨,这许多月从未屈服过,可称是大周风骨所在了。”她看向宋寒衣,“将朕写的那副字拿来。”
谢瑶卿不像她那些才高八斗的皇姐们,能写一手漂亮惹人的小楷,她的字,全都是在一封封十万火急的军报中历练出来,所以搭眼一瞧,便觉得有一股凛冽的风沙扑面而来。
太守叫丫鬟取来细布,沾了水,仔细擦净了手,方小心翼翼的展开那副御笔。
“咬定青山不放松。”
谢瑶卿真挚的劝导这位老臣,“朕知道西北苦寒,可朕同先帝一样,都希望陈卿能咬住大周西北这处最重要的关隘,做大周边陲最有风骨的石竹,日后史书之上,必有陈卿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太守老泪纵横的伏身谢恩,她揩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向谢瑶卿请示道:“陛下,厅中歌舞已经备下了,并不奢侈,只是军阵中常见的歌舞,正与陛下的金刀铁马相配。”
她怕谢瑶卿拒绝自己仅有的心意,于是急忙补充道:“咱们西北的歌舞大气磅礴,与陛下听惯的江南歌舞大大不同。”
谢瑶卿沉默了一会,忽然远眺南方。
她的眼中,只有连绵不断的重峦叠嶂与血红夕阳下,一道天堑一般的长河。
谢瑶卿笑了笑,还是婉拒了老太守的盛情相邀,选择留在官署消遣,她盯着手里的奏折半晌,却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宋寒衣,朕突然想看一看江南的歌舞了。”
宋寒衣手脚麻利的将散落的奏折收敛起来,轻声问她,“陛下是想看江南的歌舞呢?还是想看江南的人呢?”
谢瑶卿抬眼打量着她,理直气壮的反问,“你说呢?”
宋寒衣了然,“自然是想看江南的人跳一曲江南的歌舞了。”
谢瑶卿忽然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她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命令。
“宋寒衣,备马!”
“朕这就要去锡州!”
她想去见向晚一眼,作为谢瑶卿去见她一眼。
她想知道,若她不是英明的皇帝,不是果决的统帅,身上没有龙袍加身,身后也没有千军万马。
若只是普通平凡的谢瑶卿站在他的身前,他愿意像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一样,向她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抚摸自己的额头吗?
宋寒衣早已经忘了她是如何跟在谢瑶卿身后,在夤夜避开将士们火热崇拜的目光,见不得人一样骑上骏马,逃难一样将盛大热闹的兀轮城抛在身后,顶着潺潺流水一般的清冽月光,走在西北崎岖孤寒的山路上,孤注一掷的一路向南的。
她只记得当那一轮耀眼夺目的红日出没在天际,当璀璨热烈的日光洒满大地,当锡州城坚硬如钢铁的城池壁垒于地平线上露出一角。
谢瑶卿脸上那欣喜如狂的神情。
宋寒衣有些怀疑,那个时候的谢瑶卿,可能已经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