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卿轻声一笑,不是为了孩子,就是为了百姓,这小东西去锡州转了一圈,不仅练成了一身傲骨,连嘴巴也变硬了许多。
且让他嘴硬吧,她瞧着也喜欢。
王琴将军已在外整顿好了那八百人的轻骑,下马在帐外请旨,“陛下,是时候开拨了。”
谢瑶卿嗯一声,最后抱了抱向晚,“等朕回来。”
向晚不再嘴硬,却是红着脸,不声不响的踮起脚尖,搂住谢瑶卿回应着她的热情。
......
谢瑶卿站在惠州城墙之上,远远眺望远处的烟尘,她叹了口气,“走在最前面的还是老弱。”
王琴紧锁双眉,一头白发被狂风吹拂着,平添了几分憔悴。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谢瑶卿想了想,沉吟道:“攻伐时她们会将百姓驱赶到阵前,进城时只怕会将这些百姓视为累赘,不许她们进城。”
“既如此,便且战且退,将她们骗入城中,围而杀之。”
不多时,漫天烟尘便扬到了惠州城下,谢瑶卿用敏锐的眼神扫下去,心中便冷笑,打着十万大军的幌子,除去军中老幼病残和押韵粮草的民妇,能有一战之力恐怕不过两万人。
谢瑶卿打量着那些士兵脸上的疲惫与麻木,与她们之间生疏的协同与和合作。
且这两万人,究竟有几个对世家忠心耿耿,也未可知呢。
谢瑶卿心下一转,便下了城墙,翻身上马,随手抓起一柄长矛,令守城士兵放开城门,要亲自出去迎敌叫阵。
王琴并未阻拦,只是率着亲兵,一步不离的跟在谢瑶卿身后。
两军对垒,谢瑶卿竖起长矛,高声喝道:“何方鼠辈,竟这般猥琐,两军阵前,连真容都不敢露出!”
“若你并非软弱男子,朕便赏你一个全尸!”
对面爆发出一阵骚动,她们的将领便是再谨慎,再忍耐,也不得不骑马到阵前,镇压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骚动。
谢瑶卿眯着眼睛,认出她们的将军。
“安守和,朕记得你三年前因在西北保护百姓,守城有功得封守远将军,怎么今日却如此狠心,驱使百姓做你们的替罪羊?”
安守和未到中年,却已经是满脸的沧桑与憔悴,她生自西北边陲,在苦寒之地从小兵坐起,靠战功艰难向上爬,三年前她守城有功得封将军,她不忍夫郎女儿再同她一起吃苦受累,便疏通关系,从蛮荒小城调任南方富庶之地,她本以为能凭一身本领封夫荫女,不料官场从上到下都被世家层层把持,她空有杀敌的本事,却被那些软绵绵的阴谋压制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世家将自己架空,将自己手上的兵权啃食殆尽。
如今更是被她们用家小威胁,不得不做出这等十恶不赦的祸事。
安守和那双仿佛黏在一起眉毛似乎皱得更紧了些,谢瑶卿趁胜追击,“三年前守城一战,朕还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未曾向不过短短三年,当日那个侠肝义胆的将军竟变成了一个只会躲到百姓身后哭鼻子的懦弱小人!”
安守深吸一口气,却未曾反驳谢瑶卿锋利的讥讽。
她也无法反驳,这些士兵仿佛是野兽,填不满她们的贪欲,她们便要揭竿而起,将獠牙与利爪对准自己的主将,如今她的夫郎女儿都在锡州,她如何敢死在惠州城下?
安守和疲惫的呼出一口浊气,无奈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微臣...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谢瑶卿骤然拔高了声音,断然打断她,冷喝道,“你既自称一声微臣,便应该知道,你的主子只能有一个,便是朕!”
安守和满脸惭愧的低下头,谢瑶卿看出她心中的动摇,正要再说几句,不料对面却转出一个衣着华贵的文人来,一身满是刺绣的直裰,腰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玉饰环佩,手中甚至还拿了一柄羽扇,在漫天的黄沙中,煞有介事的扇着。
谢瑶卿惊诧的看着她,忍不住轻声问王琴,“安守和在锡州呆了三年,怎么本事退化到这般,战场之上怎么还由着戏子胡来呢?”
安守和对那个戏子却是客气又恭敬,甚至低下头,拱手请示,“张监军...”
张监军并不让她说完,只是横眉冷眼的看着安守和,分毫不留情面的质问她,“两军对阵,她不过几句话就让你面露动摇之色,你想临阵倒戈不成?!”
安守和再三忍耐,思及辛苦操持家务的夫郎与年纪尚幼的女儿,终究只能是窝窝囊囊的道了一声不敢。
张监军并不饶人,咄咄逼人道:“早知道你们这些出身卑贱之人靠不住,看见一点恩惠便望风而降,今日降了我们,明日便要到对面去摇尾乞怜。”
安守和闭着眼,麻木的听着。
谢瑶卿将一切尽收眼底,玩味的勾起嘴唇,张监军见安守和不言不语,也觉没趣,终于将矛头一转,对准了谢瑶卿。
她见谢瑶卿单枪匹马,身上盔甲也不甚光鲜,身后的士兵也一副疲惫倦怠的样子,她眯起眼睛,更加不虞的质问安守和,“敌军如此疲弱,你为何止步不前,还敢说未曾有临阵倒戈的心思?!”
安守和便是之前没有,如今也有了。
张监军冷眼盯着谢瑶卿,谢瑶卿便放声大笑,“朕竟不知,如今唱戏的贱妇也能摇着羽扇上战场充作将军了。”
张将军怒喝道:“放箭攻城!”
安守和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拉住她,“不可!恐是诱敌深入之计!”
何况百姓尚在阵前,刀剑无情,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马蹄踏成肉泥吗?
张监军却勃然大怒,一把将她甩开,“方才你止步不前,如今你又拦我攻城,不是临阵倒戈是什么,待我攻下惠州城,定要将你斩首军前,以正军纪。”
张监军大手一挥,再次下令:“放箭!”
诱敌深入又如何?万箭齐发,还能有活口不成?!
谢瑶卿抡动长矛,弹飞几枝箭矢,于混乱之中观察着那名张监军,只见她虽然嘴上鲁莽,行动却谨慎,只端坐马上,并不冲动,只是冷眼瞧着一轮轮箭矢的结果。
无论谢瑶卿的士兵演出何等虚弱不堪的样子,她都不肯行动,只是一味驱使百姓上前。
谢瑶卿心下一转,逐渐放缓动作,面对漫天箭雨,她坐在马上,微微侧了侧身子。
一簇血花飞溅而出,谢瑶卿恰到好处的捂着心口,摇摇晃晃的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王琴虽看出她的意图,到底也担心,要急手快的将她一捞,谢瑶卿却推开她的手,露出自己中箭的肩膀,有一层金丝软甲,她只是蹭破了皮肤。
谢瑶卿冲王琴眨了眨眼,王琴会意,当即装作慌张,焦躁的大喝,“陛下中箭了!快快撤退!”
这句话在战场之上如雷霆一般,张将军听后精神一振,她看向对面,只觉混乱一片。
她当即拍板道:“攻城!”
第54章
谢瑶卿佯装中箭,由几位亲兵用担架担着,手上嘴上的命令却一刻都未曾停过,谢瑶卿偏头问王琴:“伏兵可妥当?”
王琴颔首称是,“已在东郊山岭中埋伏好了,程芳树虽年轻,但为人却稳妥,只要她们敢进惠州城,我们就能瓮中捉鳖,将她们一网打尽。”
谢瑶卿微微点头,又挥了挥手,叫来宋寒衣,轻声吩咐,“朕瞧那个安守和倒是个有用之人,你安排几个人混进去,找机会把她领到朕身边来。”
跟在宋寒衣身后的向晴却上前一步,将自己先前收集来的安守和的情报禀报给了二人。
谢瑶卿见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位张监军的视线,便揉着肩膀从担架上起来,又翻身回到马背上,微微蹙着眉,侧耳听向晴的禀报。
谢瑶卿捻着缰绳,轻声问:“这么说来,安守和反叛皆是因为锡州世家扣住了她的家小?”
向晴斟酌道:“想来便是如此,我在锡州为田大人办事曾去过安守和府上几次,见安守和行事,倒是正直之人。”
谢瑶卿便看向宋寒衣,宋寒衣会意,立马跟上道:“臣这就安排人手去锡州救出安守和的家小。”
谢瑶卿叫住她,“锡州的世家,朕忍她们到如今,已是仁至义尽,向晴。”
向晴上前听旨,谢瑶卿不容置喙的下令,“把你和田如意这些年收集来的消息给宋寒衣,让她领着京城的仪鸾卫去斩草除根,若人手不足,你们可以拿着仪鸾卫的腰牌去调动田瑜手中的军队。”
宋寒衣与向晴对视一眼,二人心有灵犀一般,抱拳领命而去。
谢瑶卿率领八百轻骑且战且退,终于按照计划将安守和手下的军队引入了早已经人去楼空的惠州城中,谢瑶卿骑在马上,回身遥望惠州城。
只见滚滚黄尘遮天蔽日,各路兵马乱作一团,乱军之中,谢瑶卿遥遥望见一点金黄,如一簇灼热的火苗一般,撕开了安守和手下混乱的士兵。
她迅捷如风,指挥得当,进退有度,转瞬之间便控制住了战场上的骚乱。
混战之中,谢瑶卿瞧见那金甲小将,从容的分出一队士兵,层层将老弱百姓保护起来,护送她们一路向城郊山岭中行去。
谢瑶卿问王琴,“那便是程芳树?”
王琴点头,“是,她是轮台城人,娘亲父亲皆死在秦胡手下,三年前从军,一路靠军功走到如今。”
谢瑶卿吩咐身旁内侍,“倒是个可用之人,记下名字日后留用。”
高悬的日头在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厮杀声中日益西沉,最终化作一只金乌,拖着血红的尾巴,缓缓坠落天际,混乱骚动了一天的惠州城在程芳树有条不紊的调度下也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夕阳之下,王琴敏锐的瞧见的谢瑶卿双眉紧皱,单手控缰,另一手却始终捂在中箭的肩膀上,于是她提议道:“惠州既已评定,陛下不如暂且回营,且等程芳树的好消息。”
谢瑶卿毕竟受了一箭,又同士兵们一块风餐露宿了一天,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她到底是有些虚弱,闻言便默许了王琴的提议,纵马向京郊营帐而去。
向晚已在营帐中惴惴不安的等待了一天,如今闻得阵阵马蹄声,当即不管不顾,撇下手中汤药,手足无措,跌跌撞撞的冲到营门前,裴瑛端着刚煎好的安胎药,无奈的看着向晚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只留下一缕兰香。
裴瑛想了想,叫来一个随行的小太监,仔细嘱咐他:“陛下刚从战场上回来,血腥气太重,恐怕会冲撞了孩子,你且带几个人去拦住向晚。”
小太监望着向晚转瞬即逝的身影,无助的苦笑着,表示自己便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裴瑛叹了一口气,索性撩起衣袍,自己大踏步跟了上去。
向晚一眼便看见谢瑶卿左肩上那一簇血花,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带着双腿都一软,不禁扑到在了谢瑶卿的身前,谢瑶卿飞身下马,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捞住。向晚伸出颤抖的手,摸向她沾血的盔甲。
谢瑶卿一把捉住他的手,搂着他的腰扶着他站好,谢瑶卿压着他的手腕,轻柔的为他将脸侧被汗水打湿的长发捋到他的耳侧,谢瑶卿看了一眼慌忙跟随而来的太监,示意他将向晚扶好。
向晚执意不肯,一定要亲眼看见谢瑶卿无碍才罢休,谢瑶卿只得轻声哄他,“我身上有血有伤,你见了不好。”
向晚不依不挠道:“陛下是为天下受的伤,有什么不好?便是我腹中这个孩儿,也应当让她看见她的娘亲为天下,为百姓做了什么。”
谢瑶卿拗不过他,只得半推半就的,被他揪着盔甲的锁扣,一路拽进了旁边的营帐中,裴瑛早已经将伤药备下,向晚却不愿让她动手,只想自己为谢瑶卿上药。
向晚看向裴瑛,歉然道:“裴大夫,麻烦您为陛下配些安神补血的汤药吧。”
裴瑛粗略扫了一眼谢瑶卿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索性将这一方天地全都交给这二人,由她们缠绵腻歪去了。
向晚用指尖沾上药膏,望向谢瑶卿,不忍的问:“陛下的功夫独步天下,如何还在战场上受了伤呢?”
谢瑶卿看着他脸上挥之不去的担忧与疲惫,便笑着卸下了自己的盔甲,露出那件向晚亲手为她穿戴上的金丝软甲,她握住向晚的手,对他不无感激道:“今日还得多谢你这件金丝软甲,若没有你劝朕穿它,今日想诱她们深入,还得再费一番功夫呢。”
向晚便从她的话里品出几分不对,他手指上沾了一层厚实的膏药,听了这话他挑起一侧长眉,语气不善的问谢瑶卿,“听陛下的意思,难道这一箭是陛下故意受的吗?”
谢瑶卿不以为意的笑笑,只是安慰他,“若能用这一箭换惠州城早日安定岂不是一桩十分实惠的生意?”
向晚动作一顿,当即毫不犹豫的将指尖上的药膏粗鲁的怼在了谢瑶卿的伤口上,谢瑶卿呲牙咧嘴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无奈的看向向晚,向晚手上用力,使劲将药膏揉开,谢瑶卿的表情便越发扭曲起来,她只得服软道:“是朕不对,朕不该冒险...嘶,可向晚,你也不该下手这样重啊,朕有些疼。”
向晚吸了吸鼻子,抬起红肿的眼睛,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不满的小声嘟囔,“就该疼死你,我在这为你...不,为这一场仗担惊受怕,你却不把自己当回事,用自己当诱饵,你想过那些百姓,想过你的臣属,想过...我吗?”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拉过向晚的手,侧过头将温热的嘴唇轻轻贴在向晚微凉的手背上,静谧时间缓缓流淌,过了许久,直到向晚浑身都因为这一个似是而非的吻变得滚烫起来,谢瑶卿方才缓缓将他放开。
谢瑶卿低声向他许诺,“以后冒险之前,朕一定先想想你。”
向晚抬眼望着她,“可陛下还是要冒险。”
谢瑶卿歉然的看着他,向晚只得无奈的笑起来,自嘲道:“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要跟你担惊受怕一辈子。”
他也知道想要谢瑶卿改变本性难如登天,他只得不再纠结,索性将话锋一转,问起了战况,“战况如何了?陛下的伤没有白受吧?”
恰巧门外亲兵来报,说程芳树将军已经生擒了敌方的监军与将军,正等陛下处置呢。
谢瑶卿朗声笑起来,她拉起向晚的手,含笑看着他,“不如陪朕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