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卿只是笑,揉着他的脸颊,蹭着他的鼻尖用气声道,“朕哪里舍得你受那么大的苦呢,有一个女儿继承家业便是了。”
向晚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重新为她揉起肩膀来。
不几日圣驾启程,向晴也随王琴程芳树去了南方,宋寒衣也暂时留在惠州处置降兵,跟谢瑶卿向晚回京的便只剩下裴瑛一人,只是这人近乡情怯,离京城越近,越惶恐不安,不知该用何面孔面对师娘留下的幼女,自己的小师妹郭芳仪。
谢瑶卿并不管她,除了每日问诊服药,随她焦虑得四处乱窜,省的每日往向晚跟前凑,偏偏向晚还对她和颜悦色,瞧得她心烦。
南方不断传来好消息,被叛军窃据的城池接二连三的回到谢瑶卿手中,谢瑶卿因为楼兰来贺引发的不快与烦躁终于消散了些,至少在向晚看来,这几日的谢瑶卿平静而安宁,即使政务劳累也甚少动怒,向晚甚至觉得,谢瑶卿腰侧那柄不知道喝了多少血的长刀,也许都生锈了也说不准呢?
向晚倚着谢瑶卿的肩膀,一边吃着谢瑶卿随手喂来的点心,一边不无期待的想,若是能一直这样风平浪静的也不错,虽没什么波澜,但寻常妻夫的日子,应当就是这般细水长流,平淡安详的。
路途遥远,处理政务时谢瑶卿便坐在描着赤金龙纹的马车上,车是先帝留下的车,所用木料金银,都极尽奢靡,远远望去,只觉金碧辉煌,威仪万千,里面的摆设却是按照谢瑶卿的偏好,选用了些沉香木打制的物件,沉着古朴。
向晚搂着金丝绣线的蜀锦软枕,抬头好奇的打量着头顶错金描银的彩绘装饰,谢瑶卿放下手中仪鸾司递来的奏折,看了他一眼,随口问:“在看什么?”
向晚伸手碰触那些错落有致的浮雕,不由得好奇道:“这样奢侈的装饰,陛下倒是用的少。”
谢瑶卿轻轻嗯一声,“先帝喜欢。”
先帝不仅喜欢这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还喜欢那些精致漂亮,看起来安全无害的男人,譬如楼兰的慧贵君,譬如世家的贵子,不仅喜欢,还会被他们骗得团团转,还会沉湎在他们的温言软语中,一日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日日被世家掏空了手中的权柄,一日日趴在龙椅上,任由蛇鼠虫蚁啃噬自己的血肉,甚至连死,都不能随心所欲。
向晚察觉到谢瑶卿的不虞,只是他觉得谢瑶卿并非恼火,只是感慨,而且...他实在想知道谢瑶卿的过去。
听她亲口说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不是通过史官的寥寥几笔,管中窥豹。
“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瑶卿一声轻笑,平静又漠然的评价着自己的生母,“一个可怜可悲的糊涂鬼。”
“她那一辈子,做的最英明的事,恐怕就是将朕流放到西北边军之中了。”
她说的轻松,向晚却早已在心中勾勒出其中的险恶艰难,他一时有些怔愣,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谢瑶卿的脸颊看,谢瑶卿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柔声问,“怎么了?”
向晚便摇了摇头,扭身缠到她身上,用一双幼鹿一样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眼中尽时对她的依赖与崇拜,“陛下,能同我说说陛下之前的事吗?”
这几日有向晚作陪,谢瑶卿心态平和得很,提起自己黑暗无光的过往,心中不仅没有怒火,反倒多了几分释然与看淡,向晚又像只可爱的小猫一样挂在自己身上,乞求走进自己的过往,于是她一边翻着京城送来的奏折,一边信口说着自己的过去。
“朕的生父,是随慧贵君陪嫁而来的楼兰乐奴,宫人们都叫他琴郎,慧贵君进宫后本想将他变做宫侍,却被先帝拦下,做了先帝的侍君,只是他虽貌美温柔,人却懦弱可欺,受了欺凌也不敢言语,只是日夜以泪洗面,等待先帝的宠幸罢了。”
谢瑶卿心态虽然平和,却还是不自然的略去许多,只三言两语便说完了琴郎可怜的一声。
向晚知道,谢瑶卿略去的是琴郎病重,她去慧贵君那求药,慧贵君歹毒,竟给她一碗毒药,而她却浑然不知,反将毒药亲手喂给生父,亲手害死生父的事。
他并不言语,只是更加依赖的靠在谢瑶卿的胸前,小心的将耳朵贴在她柔软却滚烫的胸膛上,与她十指交握,静静聆听她的心跳。
谢瑶卿继续道:“至于慧贵君,他是楼兰送来和亲的皇子,是当是楼兰王的幼子,楼兰王女的嫡亲弟弟。”
向晚掰着指头算了算关系,小声问,“那如今的楼兰王,便是慧贵君的亲姐姐了?”
谢瑶卿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楼兰内乱了十几年,谢瑶卿原只想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却不想是原来的楼兰王女结束了内乱,登上了王位,还遣使归顺。
楼兰素来与大周睦邻友好,常遣皇子和亲,如今的楼兰王若是慧贵君亲姐,为表两国友善,她把慧贵君挫骨扬灰的计划难免要落空,只希望手底下的臣属能体察圣心,帮她妥善的料理了这件事。
谢瑶卿缓缓展开礼部送来的奏折,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向晚听着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许多,便急忙直起身来,关心的问。
“陛下,怎么了?”
谢瑶卿深吸一口气,却是忍无可忍,将奏折扔到地上。
“礼部尚书说,楼兰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遣使归顺的番邦,不仅遣皇子前来和亲,还愿意与大周约为母女之国,年年朝贡,足见她们诚心。”
“她听了楼兰使者的陈情,劝朕不如忍一时的意气之争,追封慧贵君为孝仁凤君,葬入先帝君陵。”
谁都知道谢琼卿虽只是慧贵君养女,却与慧贵君蛇鼠一窝,当日谢琼卿兵败,慧贵君受惊过度仓惶病逝,谢瑶卿登基之初,处处掣肘,慧贵君又是她国的皇子,谢瑶卿便没来得及处置他,只待日后扫除了叛乱,再仔细的将他挫骨扬灰。
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等到要将他追封为凤君这一日!
谢瑶卿怒道:“能养出这样歹毒的皇子,楼兰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
“番邦小国,竟也敢来要挟朕!”
“孝仁凤君?他算哪门子孝,又算哪门子仁!”
“朕倒要看看,她楼兰经得过守义军骏马几回踏!”
第60章
谢瑶卿自然知道,直接带兵踏平楼兰是绝不可能的。
毕竟楼兰此次遣使而来,为的是归顺大周,言辞恳切,态度恭谨,踏平楼兰固然容易,若是其它番邦由此惴惴不安,断绝了归顺的心思,反倒是得不偿失。
向晚虽不通政事,但略一思量,便也知晓了其中的关窍,谢瑶卿束手无策,他自然也无可奈何,只能贴着谢瑶卿的胸膛,微微靠在她的身上,温柔小意的安抚着她躁动难安的心绪。
“陛下不必动怒,那楼兰王刚镇压了纷争不支的内乱,此时正有求于咱们大周,对陛下定然恭顺极了,若陛下不愿,想来她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谢瑶卿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样传出去,难免叫那些番邦觉得咱们刻薄。”
向晚弯唇,露出两粒洁白的虎牙,笑得狡黠又可爱,他凑到谢瑶卿耳边,小声促狭道:“谁觉得您刻薄,您只管领着守义军过去跟她们理论便是了,看谁还敢议论您刻薄!”
谢谢瑶卿挑眉看向他,捏起他的鼻尖,板起脸来佯装恼火的教训他,“两国相交,岂能这般儿戏?!”
向晚轻轻皱了皱鼻尖,见逃脱不出谢瑶卿的魔爪,只好被她捏着鼻尖,瓮声瓮气道:“两国如何相交,我这种小男子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凭陛下的本事,必不会被那些庸人的议论困住。”
他抬眸,眨着纤长浓黑的睫羽,仿佛有两只墨黑的蝴蝶,在他眼睫之上振翅欲飞一般,他主动伸出手,环住谢瑶卿的脖颈,认真的看着她,小声道:“我只希望,陛下不要被这些小事扰了心神,坏了大事。”
谢瑶卿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乌黑明亮,明澈如水,她低头看去时,只觉仿佛有点点星光,自天际坠落,落入他的眼眸中。
于是谢瑶卿扶着他的腰,帮他坐正,取来软枕垫在他的腰下,她被向晚温柔的目光包裹着,内心那些横冲直撞的躁郁与不耐竟奇迹般的被抚平了,她摸了摸向晚的额头,用唇齿蹭着他的面颊,在他耳边,小声的,含含混混的向向晚承诺,“嗯,朕不生气。”
谢瑶卿信守承诺,回銮之前果真没有生气,只是将所有和楼兰使臣相关的奏折都束之高阁,不再理会。在回京之后,她也借口朝政繁忙,搂着向晚躲进乾清宫,自顾自的处理耽搁的政务,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楼兰使臣晾在了驿站里,只派礼部尚书定时送去赏赐以示慰问。
向晚被她缠在乾清宫几日,每日都能听见楼兰使臣恭顺的站在丹墀之下恳切陈情,他听了几日,终于于心不忍的问,“陛下当真不见她们?”
谢瑶卿抬眉,扔了个橘子给他,向晚抬手接住,随手将橘瓣剥出来,又将上面淡白的纤维摘去,用指尖捏着,喂进谢瑶卿嘴里,谢瑶卿笑着看着他,“让朕不要生气的也是你,让朕见她们也是你,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想让朕做什么?”
向晚小声嘟囔,“陛下不是说,两国相交不是儿戏吗?如今这么晾着她们,岂不儿戏?”
谢瑶卿平淡的将目光移向殿外,几个年轻气盛的楼兰使臣正在和看守的仪鸾卫理论,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只远远的缀在她们身后,小声调停。
谢瑶卿轻笑一声,“是她们求大周庇佑,不是大周求她们归顺,总该让她们认清自己的地位。”
她一招手,招来内侍,“去告诉她们,五日后朕在清漪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内侍小声称是,犹豫片刻后,小心禀报,“陛下,她们这几日似乎在打听先帝慧贵君的事。”
谢瑶卿嘴角噙着的微笑渐渐的冷下来,最终变作一抹讥讽的冷笑,“且让她们问去,朕倒想看看,问到最后,她们有什么脸面来见朕。”
向晚忧虑的握住她的手,谢瑶卿收敛神情,用柔和的眼神看向他,“你是朕的凤君,清漪园的宴会,你和朕同去吧。”
“不必在意朝臣们怎么想,有朕在,你只管放心做你自己便是。”
她低头,蹭着向晚的额头,温声安慰,“有朕在,你放心。”
向晚沉默片刻,默不作声的勾住谢瑶卿的手指,郑重点了点头。
“我相信陛下,我也想为了陛下,成为一个合格的凤君,一个合格的夫郎。”
二人十指交握,相视一笑。
谢瑶卿虽未明说,但早已经将册封凤君的典仪事项交待给了礼部,后宫之中尚衣监也开始日夜不停的赶制凤君礼服,如此种种,朝臣们便渐渐的心知肚明了,陛下身边那位娇小可人,大着肚子的男人,恐怕就是大周未来的凤君了。
一想到他卑贱的出身和难堪的过去,朝臣们便有些难堪,可一想到西北被谢瑶卿杀的片甲不留的秦胡兵,又一想到南海被守义军追得抱头鼠窜的谢琼卿残部,这点难堪也就只能憋在心里了。
明眼人都知晓,这天下终究是完完全全的,被谢瑶卿纳入囊中了,先帝时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谢瑶卿也与软弱糊涂的先帝截然不同,她冷酷残忍,独断专行,她容不得任何人践踏她的权威,谁惹她不快,她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眼前这些没有眼色的楼兰使臣便是最好的例证。
问什么不好,非要问先帝慧贵君的事。
清漪园夜色正好,万顷碧波如鉴,清风徐来,送来缕缕荷香。教坊司的歌舞伎面如皎月,穿红着绿,往来游船画舫之上,信手拨弄琵琶,丝竹管弦之声掠过平静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湖面正中,是为流芳榭,谢瑶卿便在此处,设宴款待楼兰使臣。
楼兰连年内乱,人才凋敝,随行的几位使臣都年轻气盛,粗漏寡闻,宴会之上,处处失仪,对当年之事也不慎明晰,唯有一位满头白发的正使,断了一臂,却是老成持重,礼仪周全。
可她终究老迈,管不住那些冒失的年轻人,在酒精的刺激下问出这几日一直盘桓在她们心头的问题。
“陛下,楼兰愿意奉大周为主,也愿意向大周称臣,陛下为何不愿意追封我们的长帝卿呢?”
“长帝卿与我们的王一同长大,从来善良天真,为什么陛下觉得他是蛇蝎心肠呢?”
她们说着蹩脚的汉话,七嘴八舌的问着慧贵君的事,她们虽没有见过那位美丽温柔的长帝卿,可却听说过许多他的故事,传说他随月亮光辉降生,是楼兰王与凤君最喜爱的小儿子,传说他自幼善良体贴,愿意将自己的年奉分发给穷苦的百姓,传说他至孝至纯,愿意割肉放血医治父亲的顽疾。
这些都是她们的正使,受人尊敬的长者祭司告诉她们的,祭司大人是王的异姓姐妹,与长帝卿一同长大,她说的,岂会有假。
年逾五旬的礼部尚书赵端战战兢兢的擦去自己满头的冷汗,瞥见谢瑶卿额角迸出了几条凸起的青筋,她急忙喝退弹琵琶的歌伎,举杯向谢瑶卿贺道:“楼兰与大周,素来睦邻友好,老臣提议,为两国友谊,共饮此杯!”
她想把这事糊弄过去,省的到时谢瑶卿血溅清漪园实在不好看。
谢瑶卿只淡淡瞥她一眼,平淡道:“如此剑拔弩张,便是赵大人眼中的睦邻友好吗?朕倒想问问,你们礼部究竟是怎么干的差事,竟由得她们大闹清漪园。”
赵端见事不妙,讪讪请罪,谢瑶卿挥了挥手,命她下去,向晚坐在她的身侧,此时附身过来,在她耳侧小声安抚。
谢瑶卿平静的看向楼兰的正使,淡漠道:“若无你的命令,她们断不会这般伶牙俐齿,与其说是她们问,不如说是你在诘问朕,是不是?”
正使放下手中杯盏,露出一张沧桑衰老的面庞,却是毫不畏惧的看向谢瑶卿,她快走几步,行到大厅中央,撩开长衫,单膝跪倒,却是不卑不亢道:“虽是我的命令,但她们问的,却是真心话。”
“玉琴善良温顺,为何在陛下嘴里,却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她既知慧贵君闺名,便是他的故旧,谢瑶卿再看向她时,只觉她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向晚及时拉住她伸向佩刀的手,小声劝她,“也许有什么误会,陛下何不问清楚了再做决断?”
谢瑶卿便忍耐些许,只冷声呵斥那正使,“他为何是十恶不赦之人,大周律里写的清清楚楚,勾结世家,谋害皇嗣,更勾连逆党,谋求不轨!这桩桩件件,难道是朕冤枉了他不成!”
这些事正使自然也打听到了,他只是不信,便是故人易变,可那个纯善温柔的男子如何能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于是她梗着脖子,顶着谢瑶卿满腔满眼的怒火,执着道:“长帝卿为人柔顺,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瑶卿猛的将杯盏摔到她身前,烈酒溅了正使满脸,她却不敢动作,听见谢瑶卿怒喝道:“他做了什么事,朕比你更清楚!”
“你更清楚的,应该是朕在西北,朕对秦胡做了什么事!”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正使只得顶着满脸的残酒,畏惧的低下头去,谢瑶卿平复几息,继续道:“若你们是真心归顺,便休要再提此事,再有下次,朕便视作你们与逆党勾连,定要严惩不贷。”
正使犹豫再三,终究不甘,索性剖白道:“陛下!”
“陛下有所不知,我在年少时,亦曾倾慕长帝卿,他的为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后来他为国和亲,是我亲手为他送嫁。”
“如今他不明不白的死在异国他乡,还要背上如此骂名,叫我,叫我们的王如何甘心?”
谢瑶卿只冷漠的看着她,冷笑道:“不甘便不甘,待来日楼兰灭国,你们自然就甘心了。”
谢瑶卿转头,作势要叫来禁军,正使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只能委屈求全道:“陛下若心有芥蒂,我们,我们...再不提此事便是了,只是乞求陛下施恩,能让我见一见长帝卿的棺椁,见一见他的尸骨。”
楼兰是没有入土为安的风俗的,把尸骨挖出来供家人凭吊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谢瑶卿却不想再看见慧贵君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于是她只叫人取来慧贵君一副往日的画像,交给了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