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一脸为难地进去请示了。估摸着曹铮面对这样油盐不进的厚脸皮也很无奈名义上凤霈是晋王,地位远高于他,家里请客吃饭还硬避着人,上门了还不请进来,怎么说都是曹铮的失礼。
于是过了一会儿,曹铮亲自出门迎接,一脸的赔笑:“啊呀!晋王玉趾降临,真是没有想到!刚刚那蠢材没说清楚是谁,下官还以为是打抽丰的呢!太怠慢了!”
凤霈就坡下驴:“无妨,无妨。今日确实来打抽丰,在府里吃了几天吃腻了,听说你这里有宴,自然要来蹭饭。”
笑得哈哈的,又装作无意般问:“不知主客是哪位啊?”
曹铮瞒也瞒不住,说:“大王认识的,是武泰节度使郭承恩。”
凤霈故意装着不认识,“嘶”了一声摸着胡须说:“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曹铮笑道:“听闻官家还请他与大王参加过宫中的家宴呢。诶,燕国公主好像也是他送到涿州去的。”
凤霈无法再装不认识,听到“燕国公主”四个字,心里仿佛被猛地一击,片时的失神,而后笑道:“不错,不错,我想起来了。当时心神俱废,只切切嘱咐了太子,没多想这位押送‘嫁妆’岁币先走了的郭将军呢。”
与女儿暌违已经很久了,虽接到了家书,因那一笔字,知道女儿人是肯定还在,但感觉那文字的谨小慎微,并非是女儿自由所写的。
倒不知郭承恩知不知道凤栖现在的情况?
凤霈愈发觉得今天闯一闯节度使的宴席是非常有必要的。
两个人互相让了一番,然后挽着手亲亲热热进到花厅里。
花厅里也很是热闹,桌上满满当当的酒菜,一旁屏风前是各色的歌姬吹拉弹唱,其声靡靡。
郭承恩穿着一身直裰,巨大的肚子腆着,眯缝着眼睛一直在笑,摇头晃脑随着歌姬的乐声打着节拍,哼哼唱唱的。旋即看见凤霈进来,机簧弹动似的从官帽椅上弹起来,笑眯眯叉手为礼:“哎呀,这不是晋王殿下嘛!下官有礼了!”
凤霈假笑着给他回了半礼,又被两个人奉为上座,他谦虚了一下就坐了上去,回头道:“我带了一坛好酒王府家酿的紫金泉。今日有鱼有肉,正配这酒。”
自然是一番场面上的客套。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歌姬的歌声越发柔媚入骨。
曹铮酒量很好,还清醒得很,对凤霈附耳道:“这个……郭将军一路奔波辛苦了,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吧。大王看如何呢?”不打算让凤霈和郭承恩说什么。
凤霈岂能舍得自己一坛子好酒就这么肉包子打狗了!
他笑道:“郭将军喝得正带劲呢!老曹,酒兴正酣却逐客,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故意捅了捅郭承恩:“是不是?”又问:“这些歌姬在并州算是极好的了,不过曲子词还老套了些。”
曹铮拿他没办法,不过既然谈到了歌姬和曲子词,总好乱以他语,于是举盏笑道:“曲子词有新的,不过怕不入大王的法眼,今日只唱了旧的而已。”
“新词还要写得好。”
曹铮说:“其实写得很好,只是填词的人怕大王有忌讳。”
“忌讳什么?”
曹铮说:“呃……不是并州的文人写的,是个配军的并州勾栏里的小姐们,几乎为得到几篇他的词作,都得打起来了。”
凤霈“唔”了一声,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是真想听什么新词,只不过拿这件事做个破题罢了。
他岔开道:“郭将军这次来有没有带家眷?”眼睛眨了眨,又刻意地环顾了屏风前的诸位歌姬,意思很明显。
“如果方便,不妨挑选,并州的教坊我熟悉,我请客。”他最后笑道。
郭承恩脸喝得醺红,笑得憨憨的,但答话很清醒:“家眷藏在北边呢,千里行军,没法带。不过今日疲乏,想着兄弟们还在郭外睡帐篷泥地,这些小娘子么……还是算了。”
凤霈心里道:真他妈能装相!
嘴上说:“啊,郭将军真是爱兵如子。”
郭承恩正色道:“随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肯定不能怠慢的。”
凤霈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口子,故意凑过去为郭承恩加了一杯温过的酒,话语因而也凑在了他的耳边:“刚刚从应州过来,很不容易吧?”
郭承恩迟疑了片刻,终于笑道:“自然不容易。靺鞨蛮夷,打仗很有一套。”
曹铮咳嗽了两声。
郭承恩却真正是谁都不打算得罪的,面对皇帝的亲弟弟晋王,他也显得很坦诚。
他先挥退了屋子里弹唱的歌姬,又示意其他侍奉的丫鬟也都退下,才说:“实话说,我摆了应州节度使一道,那位节度使是出了名的酒囊饭袋,守着一城的粮草却根本不会打仗,所以才那么倚重我。我想应州城防不行,迟早会被温凌攻下,然后温凌若能持有充足的粮草,往北诚然可以支持到打下云州,但若是靺鞨人不守信,一路往南,并州就危乎殆哉。所以我给他使了招‘黑虎掏心’,他没有粮草,支持不了很久。并州城坚固,他一定不敢轻易围城困斗,只能往北打草谷,俟他疲弱的时候,我们再跟着捡回应州和云州,也省得靺鞨老说什么‘燕云十六州是送与南梁的’。”
曹铮见他口无遮拦,脸色难看。
凤霈听他这么挤兑温凌,脸色也很难看。
凤霈喝了一口酒,借着酡红的酒颜盖脸,问:“将军想法不错,但这么一来,靺鞨岂不与我们闹翻了?”
郭承恩说:“靺鞨人唯强者马首是瞻,我们只要足够强大,他心里再埋怨,也不敢怎么样。我现在这样豕突狼奔地到处蹿,无非是知道自己实力不足,只能先养精蓄锐。将来有一天,谁他妈还伺候这个蛮夷!”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精光四射,转而举杯对凤霈:“九大王,你日后但看我思虑得对不对。”
凤霈自小是当藩王培养的,根本毫无政局之观,脑子里只想着:你这样坑蒙拐骗,闹得靺鞨敌视我们,我女儿在温凌身边的日子岂不难过?!
想着,他就不由问:“啊,那么,郭将军可听说过和亲温凌的燕国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郭承恩黑白不分的一双小眼顿时瞥过来,俄而笑道:“进了幽州后,我和温凌就分道扬镳了。温凌在涿州就就有了新宠北卢二皇子之妾,后被北卢伪帝发往教坊司做了娼.妓的一个美人儿。其他不知道,靺鞨人不重盟约,但极重祭祀,但凡向白山黑水神明祭献而成婚仪的,这姻缘就不敢轻易悔除。”
他“滋溜”又喝了一口酒,然而卖关子似的慢慢咂嘴,却不再说了。
凤霈问:“这……是什么意思?”
郭承恩缓缓凝注过去:“我听说,温凌一直没有正式迎娶令爱。”
凤霈脸色愈发难看,握着酒杯瞠目:“可是……燕国公主一直跟着他。”
“那应该倒是。”郭承恩回答得满不在乎,仿佛女孩子的贞洁自她作为“礼物”被送和亲之后,就无所谓了。
凤霈死死地捏着酒杯,心里仿佛是巨大的漩涡搅得天翻地覆:女儿家跟着一个男人这么久,还能没发生什么?可他不举行婚仪,就是不认可和亲,不认可凤栖是他的妻子,这不就是妥妥的始乱终弃?!
他的女儿,那么骄傲,可骨子里其实又那么自卑。这样的耻辱她又该如何忍受?!
于是,曹铮和郭承恩,都看见凤霈眼眶里浮起一层雾气,而后凝聚成两粒眼泪,挂在他带着鱼尾纹的眼角边。
两个人怔住了,也不知道如何去劝。
凤霈哽咽着说:“近来接到小女的家书,担忧不已。”
抽泣了一下,又说:“温凌确实在应州陷入困境,但他开口就是二十万石粮。并州……难道坐视?!”
曹铮和郭承恩面面相觑,心里各有各的算盘,但无一人敢现在就说出来。
第56章
郭承恩说:“温凌信里写什么?我来看看。我懂他的心思,好帮着你们琢磨琢磨。”
温凌的信里要求把郭承恩本人绳捆索绑送至应州,或者要郭承恩的人头。
凤霈当然只能乱以他语:“这种家信,怎么会随身带着呢?”
“那你说说看。”郭承恩小眼睛明亮,认真倾听的模样。
凤霈只能看了看曹铮,然后期期艾艾说:“反正说他缺粮,想要应州支援他二十万石粮。”
“只要粮?”
其实开出来的名目很多:米多少、麦多少、豆多少、草多少、肉多少……还有铸兵器的生铁和做箭杆的榉木,也列了出来,一笔笔都有账目,开得很细。
但凤霈从来懒得关心庶务,只记得最后一个总数:“反正粮食是要二十万石,其他好像要点草料木头什么的。”
郭承恩很仔细地听着,皱着眉,最后“咝”了一声,说:“不能全给,但借口得找得好才行。”
曹铮说:“就说我们也缺粮?”
郭承恩手一摊:“谁信啊!”
又说:“不过嘛,漫天开价,就地还钱,他要二十万石,咱们一点点挤给他,只说马上过年,粮库封仓,但友邦需要,先运些过来,其他要一笔笔对账,还得上报朝廷。温凌不大懂南边的政令模式,应该能唬得住他。”
他好像也满腹心事,又喝了几盏酒,说:“晚上我还是出城去,我那帮兄弟们见不到我就像没了主心骨似的。节度使这里可否派些营伎,让我兄弟们出出火?”
这倒没有问题,曹铮一口答应。
凤霈有些踟蹰的样子,但有的话现在没法说,只劝了几句“郭将军不妨留在城里,营伎送出去就是”之类的话,到底也留不住郭承恩,只能看他走了。
曹铮送郭承恩出去,回到花厅看见凤霈还在就着酒桌的一席菜肴一点点抿着紫金泉酒,心里着实恼火这个人的不知趣,又不好明说,只能道:“大王慢慢用,卑职那里还有点事,先告退了。”
“别忙,”凤霈抬脸说,“我也是有要事,特为在等你。”
曹铮只能坐下来听。
凤霈说:“我那小女的信,我其实带来了。”
“啊?”曹铮眨眨眼,然后看见凤霈从怀里掏了几张笺纸出来,忙接过来看。
很快看完,他眉目凝重:“要钱粮是小啊,要郭承恩的人或人头,可怎么办?”
“没人敢做这个主。”凤霈说,“郭承恩是官家特为倚重的‘拨乱反正之能臣’,要是这么着给了温凌,只怕凶多吉少。还是请示官家吧。”
“快马到京,也得六天啊!”曹铮犯愁,“温凌那里,只需要一两天就能递一回消息。这拖一拖不会给发现吗?”
凤霈根本就没主意,半日才说:“反正别得罪了温凌罢,我女儿可还跟在他身边呢。”
凤栖的信发到并州,跟泥牛入海似的,好长时间都没有接到回信。
温凌很是恼火,从城中的军营冲到应州节度使家的院子里,进门远远地就对坐在廊下的凤栖冷笑:“并州和应州有几步路啊?别说是快马,就是乌龟爬,也该爬到了。怎么,要点钱粮就舍不得了?”
他嘲讽道:“你那爹爹,怎么这么不关心你啊?就不怕我把你当‘两脚羊’,杀了吃肉?”
凤栖正在院子里逗鹩哥,听他阴阳怪气说完,脸色都没变,只是撇了撇嘴说:“谁叫你得一个城就丢一批粮?跟在你后面给你补粮草都来不及。”
她嘴尖舌利,最为讨厌。
温凌气得拳头一举,做了个要打人的姿势。
他的拳头离她还有两三丈远呢,但不妨碍她看着他作势要打人的模样,一双眼睛顿时蓄了泪水,嘴唇哆嗦着跟真的伤心了一样:“你看你,心里只有粮草,我么,就是个‘两脚羊’。”
小腰儿一扭背向了他,抱着她的鹩哥,肩膀一耸一耸开始哭。
鹩哥扑扇着翅膀,“呱呱”叫了一会儿,突然蹦出一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凤栖对着鸟,恨恨地“呸”了一声。
温凌一肚子气也没了,先“噗嗤”一笑,又几步过去到凤栖身后,抢过那蹲鹩哥的鸟架提梁,笑道:“这鸟不地道,晚上炖了吧?”
鸟像通人性似的,顿时拼命扑腾起来,扇了温凌一脸灰,叫起来和鹅一样“咯咯咯”的。
凤栖去抢那鸟架:“还给我!”
温凌就势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又揩在自己的衣襟上,陪着笑说:“那你别生气了?”
凤栖白了他一眼:“我一个没脚蟹,还得受你的冤枉气,哪个敢跟你生气!并州那帮男人的主,我也做得了吗?得亏人家还说你聪明,这就随便往我身上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