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笑道:“韵姜糖,汴京市井上买的,甜食里我最喜欢的一种,买了好些,随身总要带一点。有点辣,入口仔细。”
凤栖没怎么吃过市井上的玩意儿,小心翼翼入了口,含着是甜的,但不小心一嚼,顿时一股辛辣,眉毛鼻子眼睛一起皱缩起来,而身边那混球顿时看得笑出了声。
“你欺负我!”凤栖怒道。
溶月亦很生气:“娘子,难吃就赶紧吐出来。”
高云桐连连摆手:“别吐别吐,有糖吃,得珍惜着点。是不是有力气了?”
给这姜糖一辣,脑子都醒过来似的,而甜辣的味道咽下肚,好像是滋长了一点气力。
凤栖忍着没把姜糖吐出去,见他转身就安排大家收集柴火和水了。
“要不,今儿咱们就早点吃饭休息吧。”他说,“应该快到忻州了,我们有‘凭由’(路引),可以进城休整一下。”
凤栖坐在一边没动,等高云桐烧火的时候,她才过去帮着递递柴草,看着锅里的水渐渐翻起了小泡。
而那韵姜糖也吃得差不多了,嘴里余一些姜糖的甜辣,还有与姜一同熬的豆蔻的清香和陈皮的微酸。细品起来还确实挺好吃的。
“你那韵姜糖,还有吗?”凤栖问。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你还要?”
凤栖厚着脸皮点点头:“嗯。”
“就剩一块了。”他小气吧啦地说,“又不是让你敞开肚皮当零嘴儿吃的。”
好容易厚着脸皮问他要块糖吃,他还如此不给脸面!凤栖肺都要炸了,起身对一边的溶月说:“溶月,这里呛人,你来看着火吧,我去打水。”扭身给高云桐一个背影,任谁都看得出“她生气了”。
在这种时候溶月通常都不敢招惹她,乖乖对山间那条小溪努努嘴:“娘子,水很凉,当心别冰着手。”
这是山间少有的水源。水流不急,没有冰封,但还有些冰渣子。凤栖的手往里一伸,觉得很是寒冷,只能拿空桶在水流里荡来荡去,撇去冰渣,舀些净水。
耳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先不欲理。
但一会儿突然觉得那脚步声不对,还伴随着喉口发出的低沉动静。
凤栖猛一抬头,见离自己不到两丈的一丛枯草里,露出两只狼头,黑黝黝的眼睛,灰白色的皮毛,几乎半个人那么高,正死死地盯过来,嘴角边亮晶晶地挂着涎水。
凤栖心一紧,顿时想起在应州时就听说黄花梁里有豺狼,连士兵都不愿意靠山驻扎,就是怕豺狼骚扰。
这会儿两只狼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好像随时就会扑过来。
她起身后退了一步,步子踉跄,而其中一只狼便整个从草丛里探出了脑袋,发出“呼噜噜”的喉音。
“高云桐!”
她本能的反应还是喊他,然后就地旋转了往火堆边跑,身后传来那狼的追击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凤栖看见高云桐奔过来,心里陡然有了勇气,停步回身看着那头狼。
那狼已经近在咫尺,也停下步子,警惕地打量着她。
凤栖手里的桶还拎着,里面还有半桶水,沉甸甸的,见势就对准砸了过去,铁皮桶准准地砸在狼鼻子上,砸得那狼“呜呜”哀嚎了几声,夹着尾巴往后退。
高云桐也赶到了她身边,说了句“没事”,凤栖的害怕一下子涌上来,凶悍的劲头一下子就都泄掉了,返身躲过去,把眼泪擦在他肩头:“我不能死在这里……”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高云桐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因为脸只要一动,后颈就被她的头发蹭得痒痒的。
手上拎着火把和刀,只能挓挲着双臂,怕伤到她。
好一会儿才安慰她:“没事的,别怕。”
“好容易逃出那个狼窝,如果却葬身在这个狼口,死得可就太冤了。”
“可这”
凤栖浑身都紧张得颤抖,听他似乎还满不在乎,心里不由有些恼,而后惊觉自己躲在他背后,脑袋顶着一个男人的肩胛骨,眼睛都不敢睁的模样,实在是太丑了!
她别开头,但不敢离开他的背后,也不敢往前看,放鞭炮似的一连串地问:“那狼走了没?我们这么多人,应该不必怕它们吧?会不会后面还有一群狼跟着,而这是狼群里的斥候?……”
不远处传来怒骂:“兀那小娘子,为什么打我的狗?!”
高云桐大概是怕她尴尬,低声说:“别怕,对付两只狗,我们还行。”
凤栖仿佛眼眶里的泪都僵住不往下流了,好一会儿方觉得羞恼。
她谈诗、论画、品茶、刺绣、弹曲子……哪一件都做得到普通女子的极致;也会读书,也看得懂堪舆,懂内内外外各种礼仪,从来不觉得自己会丢脸丢得那么狼狈。
只能硬撑着面子走到溶月旁边,嘀嘀咕咕说:“咱们晋王府里有长毛的小白狗,有爹爹打猎的大黄狗,世间怎么还有这样狼一样的灰狗?斜剌里猛露出头来,哪个晓得它是狼还是狗?……”
一个村夫骂骂咧咧地领着狗过来,叉腰指着高云桐:“那小娘是你的家眷不?她打坏了我家狗的头,你说怎么办吧?”
高云桐忍着笑似的:“打坏了你的狗头,我又没有一个狗头赔给你,你说怎么办呢?”
那村夫没有听出他的恶作剧,抱着狗展示狗鼻子上方的一条口子:“不行,都开了瓢了,肯定要赔!我还靠这条狗给我逮野兔子呢,鼻子坏了,怎么找得到兔子在哪里?”
高云桐看了气鼓鼓的凤栖一眼,说:“我那小娘子也会逮野兔子,鼻子也好得很,可惜她没有狗头可以赔给你。”
“哐”的一声,火堆边飞过来一个土坷垃,高云桐反应比那灰狗快,一偏脑袋躲开了。土坷垃砸在地上,跟过来的那条狗惊弓之鸟似的,夹着尾巴飞奔着逃到了灌木丛后面。
凤栖斜瞥过来,说话若有杀气:“赔就赔,我有钱。叫他开个价!”
村夫不意一个小娘子如此彪悍,愣了愣说:“总得二十个铜钱!”
凤栖打开随身的褡裢,踟蹰了一下:里面都是珠宝和金叶子,一屑屑都比二十个铜钱贵。
但又不愿意被这个村人和高云桐那个村夫瞧扁了,咬咬牙打算赔一片金叶子。
高云桐对她摆摆手,说:“行吧,钱我赔给你。值什么,那么闹?但是你家狗头只是那么小一道口子,养几天就好了,二十个钱也太贵了!十个钱,爱要不要。”
村夫愣了愣:“那也太少了!”
两个人为十文铜钱争多论少,终于以十五个钱成交。
高云桐数出了一把铜钱递过去:“你数数。”
那村夫很仔细地数了数,才说:“正好,那就算了。”
然后悄悄说:“喂,看你人不错,给你句忠告:娶妻娶贤,别为着脸好看,娶只母老虎回家。”
瞥了凤栖一眼又悄悄说:“不过这乱世娶老婆也不容易,能有个肯跟你也不容易。到手了,女人家就要好好管教,看她瘦怯怯的,估计就是嘴凶,没啥力气,打不过你的。你只要管到她每根骨头都服帖了,任你搓圆捏扁,你享福的日子就来了。”
高云桐笑道:“知道了,谢谢你的忠告。”
接着又问:“这里是不是靠忻州很近了?”
村夫说:“喏,翻下那座山头,下面一片谷地,修着城池的地方就是忻州。不过这阵子查凭由查得很严呢,轻易不放人进城。怎么,你们是到忻州去的?”
高云桐点点头:“逃难来的,到忻州避一避。凭由什么的,我们都有。今天晚上,可否到你家里暂住一晚上,我们给钱。”
村夫欲待不答应,大概是眼热那铜钱,踟蹰了一会儿问:“我们家就是茅草土屋你们肯给多少钱?”
高云桐说:“你给我们两间住人的屋子,给你一百五十文,几乎相当于壮劳役干一天的活了。供热水,供饭,另外给你折算,总不低于城里的茶馆,怎么样?”
价钱听着还不错,村夫讨价还价一番,答应下来。
凤栖一边跟着他们往山坳的村庄里走,一边翻着眼睛嘀咕:“随随便便就住别人家,万一遇到匪人怎么办?”
溶月也跟着帮腔:“可不,咱们家娘子可从来不住乱七八糟的地方。”
然而看到山间那个勃勃的小村庄,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村庄虽然不大,但也有七八户人家,村子里鸡犬相闻,屋子周围每一片高低不平的土地都被辛勤地开垦出来,种了点白菜、萝卜,还有被白雪盖住的麦田。那村夫家搭的是几间茅草房,但土墙夯得结实,屋顶的茅草絮得厚厚的,里屋四间,家里人为了一百五十文铜钱,都乐意挤一挤,让出来两间卧室,一间大的归高云桐等男人们挤一挤,一间小的让凤栖和溶月单独住。
凤栖和溶月睡了几天的漏风帐篷,现在居然有了屋顶!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当下就不想走了。
农户人家图赚点小钱,但待客也是热情真诚,很快烧了热水送进来。农家小媳妇嘴也挺甜:“两位小娘子一路肯定累坏了,热水洗脸擦身也能解乏,这两桶水用完,我再给你们打两桶洗洗脚。”
确实,一路风尘仆仆,从应州节度使府里逃出来时的热汗冷汗全粘在身上,湿了干,干了湿,在外面考究不得,但晚来睡觉时就会觉得浑身又粘、又痒,气味也谈不上宜人,知道条件不够,只能硬是坚持着。
现在热水足够,两个人互相帮助着用皂角热水沐发擦身,又好好泡了泡腿脚,身上一干净,浑身都暖烘烘的舒服起来。
头发晾到半干,外头又喊吃饭。
凤栖和溶月松松地挽了头发,打算尝尝农家菜来抚慰自己的辘辘饥肠。
一出门,正好看见那几个男人也说说笑笑出门,身上也散发出皂角的清新气味。
溶月悄悄捅一捅凤栖,对其中站在后面、却仿佛仍是焦点的高云桐努一努嘴,偷偷对凤栖耳语:“诶,那小贼洗干净脸,长得还怪白皙英俊的。”
凤栖早就看到他了,此刻淡淡地“嗯”了一声,瞥过眼看远处的山和勾勒山上劲松枯树的那一缕缕夕霞。
第74章
农家菜以菜蔬为主,好在有高云桐他们的猎获,白菜野雉炖一锅,薯芋(山药)兔子烤熟蘸酱,一大锅杂米饭,配着热腾腾、菜多肉少的山肴,很快就见了底。
凤栖溶月也从初始想着就有些嫌弃,到后来,在餐桌上必须放下身份和男人们抢着吃才行。
吃饱喝足,村夫村妇们早早地就歇下了,凤栖和溶月闩上门,在松软的床上也觉得这必然是极为舒坦的一觉了。
溶月把凤栖的被窝铺好,笑道:“奇怪,明明在应州住得也好,怎么睡了几天漏风帐篷,今儿倒觉得这农家的土炕土棉被也舒服得紧?”
她这一阵也累坏了,很快打着鼾沉沉入梦了。
但凤栖被她的鼾声搅闹得睡不着,又不忍心推醒她,只能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溶月也一点都没觉察。
俄而,凤栖听见隔壁高云桐他们住的屋子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她凝了神,隐约能听出他们在讨论接下来的路径。
“忻州亦是谷地,但穿过岭中小道,可以在西北方伏击靺鞨的军队。我们去劝说刺史马靖先从温凌后面包抄,可行不可行?”
“不可行。”这声音一听就是高云桐的,“忻州刺史是关通举荐的人,从来就是钻营的一把好手,遇事的缩头乌龟。上回幹不思来时一路粗鲁无知,要伏击效果更好,但忻州出了一兵一卒没有?”
“忻州于并州宣抚使是言听计从,关通那死阉竖一直没在曹将军那里得到好处,你想想,他愿意帮曹将军?!”
凤栖心想:果然一个家要坏,先得从内部坏起;一个国要坏,也一样从内部坏起的。
暗叹一声,继续凝神听着他们谈话。
“那我们去忻州有什么意义呢?刺史连并州节度使和晋王的话都不听,还会听我们几个的?”
“他不会听,但并州有曹将军和郭承恩,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攻破。”
“靺鞨的心思,绝不是讨要粮食那么简单。从燕国公主的信中,我们知道云州城坚,大漠荒芜,可知冬日作战都是愚蠢的,而云州到靺鞨的中都,这一条线拉得太长了,他们迟迟不肯交割幽州、易州这一线的城池,确实有补给不足、必须倚赖一路城池的缘故。现在要下云州,则幽燕的补给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必须要得富庶的并州。”
凤栖听见手指划过粗糙桌面的声音,而高云桐的音色坚定而有特色,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出他挑眉环顾的模样。
他仍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你们看,并州若不敌,我大梁就再无屏障可以阻挡靺鞨的铁骑;但只要并州打几场胜仗,靺鞨必有顾忌,知道晋地山河表里,易守难攻,不会硬要啃这块硬骨头。但是,两国的脸是一定要撕破了这也是当年宋相公早就推测到的,可惜官家不肯听,不愿意想这两国盟誓迟早会破裂的情况。”
众人的叹息均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连着凤栖都在心里想:官家为什么不肯多听宋相公几句呢?章谊那虚幻的“收复幽燕,收拾山河,陛下功莫大焉”,他这位皇帝真的有能力收拾么?
“那么,并州稳住了,靺鞨会怎么办?撤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