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很快流淌在西城的门口,渐渐蜿蜒开一大片。
被堵在路中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刺史马靖先探出车窗,咬着牙说:“把堵门的人杀了!快关城门!”
城门终于在骑兵大军到来的时候“吱呀呀”关上了。城门里外尸横遍地,鲜血淌到了甬道之外,漫开之后又缓缓渗入泥土,终于变成了看不清的深紫褐色。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凝着沉甸甸的紫褐色厚云,刺史在城楼上巡视了一圈,捋了捋胡须,皱着眉说:“营寨都安下了,可看得清大概有多少靺鞨兵?”
天色暗沉如血,远处的雪野山洼更是曲折蜿蜒,只觉得那海东青旗一片一片地插在营帐间,好似看不到头。篝火燃烧了起来,靺鞨人围着篝火唱着他们的民歌:
“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与强相伴不会弱。”
饿着肚子,但是士气旺盛,歌声里仿佛带着笑。
而城里,却极其低落,都觉得这铁黑色的甲胄意味着绝不可能攻破。
马靖先咽了口唾沫说:“郭承恩那样的降将都能对抗得了这靺鞨冀王,我们自然也对抗得了。”
环城一周后又若有所思:“好像北城靠山,他们的防守就弱一些?”
第二天一早,刺史派了人到温凌营中,送了些酒、肉、米、面之类的,又客客气气问:“冀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温凌脸色很阴郁,笑起来也毫无笑意,说:“鄙国岂敢有‘见教’?已经见多了贵国的出尔反尔、朝三暮四了,我们若是再看不明白,只怕也蠢得可以了。”
这话讥刺得完全不留余地,忻州来使不由心里打鼓,陪着笑说:“不知这话何来?鄙上此前与贵邦并无来往,亦不知道什么‘出尔反尔’‘朝三暮四’是怎么回事。不过贵邦这样驻扎在忻州城外,若是我们有哪里做错了,也给一个改正的机会,不要不教而诛嘛。”
温凌和郭承恩打了六七天的消耗战,看得出即便奋力一搏打败郭承恩,接下来还要有屯粮才有能力围城,而并州加固了城防,层层屏障不容易攻破,他不必也不能这样耗下去。
及时改道忻州,主要也是为粮草,其次为大军休整,好接下来再攻并州和云州。
这么一看,忻州真是毫无过错,挨他一顿攻打纯粹是无妄之灾了。
温凌蛮横地说:“贵国俱是一体,既然任由郭承恩欺骗、倒打一耙来,我就认作毁盟;既然毁盟,我们凭什么不能报复?”
忻州来使一口气噎住,心道:你被郭承恩骗了,关我们什么事?
但嘴里只能好言好语啊:“啊啊,原来如此,并州如果欺骗盟国,确实过分了,卑职一定禀明我家刺史,让他上奏朝廷,弹劾郭承恩和曹铮!”
这哄孩子的话拿来哄温凌,简直让温凌觉得侮辱,他冷笑道:“你上奏不上奏,是你的事。我这里要你打开城门,让我的士兵进城驻扎。军需粮草我向你们买就是,不过手头的岁币在郭承恩那贼子那里,等打下郭承恩,要回岁币,再偿还你。”
这是要赊账,而且归还期限遥遥。
忻州来使心想:这黑鸦鸦一片人不知驻扎多久,这要放开量吃下来估计很快就能把忻州的粮仓吃空,还要打败郭承恩再还账,跟“不还”意思差不多了;钱粮还是小事,打开城门把军队迎进城内,和开门揖盗没有两样,没哪个疆臣敢同意这一条。
他只能越发赔笑:“粮草我们忻州城里再凑一凑,给大王送到……应州,应州行么?”
温凌手上盘弄着自己的大刀,半日,左边嘴角一挑,说:“你哄谁呢?你们南梁,我算是看透了!没关系,你不开城门,我自己来开。”
“不不……”来使一叠连声的,越发卑微,“总好谈,总好谈。”
“没什么好谈的!”温凌突然拔出刀,直指向来使的鼻尖,心里一直隐忍的诸多怒气像找到了宣泄口似的,“我要四样:郭承恩的人头、大开的忻州城门、充足的粮草”
他顿了顿,“第四样”没开得出口,好一会儿才又说:“背约叛盟,你们的皇帝我们已经无法信任了!能满足我的要求,我就放过忻州,不然,忻州就等着被我屠城吧!滚回去传话!”
第76章
忻州刺史马靖先听到温凌的回答,先是勃然大怒,拍着椅子扶手大骂“靺鞨人简直是禽兽!”
但接着平静下来,就渐渐变得面如死灰,撑着额头几乎要落泪:“怎么办?怎么办?忻州哪里抗得过靺鞨人的铁骑?”
他的幕僚劝他:“明府,忻州虽不大,到底城墙还坚固,城中也有粮食,和靺鞨人硬撑上几个月,最后缺粮不支的是他们。”
马靖先心下犹疑,上城墙远远一望,只见靺鞨的连营围绕着整座城池,刀枪剑戟都明晃晃的,看着实在吓人。
他双腿哆嗦,几乎要从雉堞上摔下去:“这……这有多少人啊!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应州比我们忻州还要高大坚固,都没有守过半个月!应州被破之后,节度使毁家纾难,自己也丢了一条命,应州才没有大肆屠杀;而这次,那冀王可是明摆着说了要屠城的!”
他恐惧,周围陪他巡城的守军哪个不跟着恐惧?
刀砍不破的铁浮图甲,驰骋如风的靺鞨快马,丈二余长的红缨枪矛,还有准头极高的雕弓羽箭,靺鞨人能征善战、残暴嗜血的形象丝毫没有因郭承恩抵挡了他们近十天而削弱分毫。
忻州城临时征召民夫,加固城防。
高云桐和他带的几个人自告奋勇前往,累了几天,也颇有收获。晚上回到所住的小客栈里,要了一坛酒和一些小菜,既是解乏,也是便于会合密谈。
凤栖被他们一道请了过来,酒她自然不喝,但看男人们一副凝重的模样,她就连吃饭也没了胃口,问道:“我这几天看忻州的集市都冷落了很多,冀王围城,是真的咯?”
“是真的。城外团团地裹了一圈,兵将好像没有少,士气也依然旺盛,大概在并州外损失不大,只是不愿意和郭承恩耗着了,就转道忻州。”
原以为忻州可以躲避战乱,没想到反而落入了进不得进、出不得出的泥潭里。
凤栖有些懊恼:“唉,并州难克,而忻州容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哪里都不好过。”高云桐喝了一口酒说,“战火会往哪里蔓延,只怕连靺鞨人自己都并没有刻意谋划。即便咱们不往忻州来,往东边去,幽燕在靺鞨治下,铁骑要踏过黄河,直奔河北河南,又是什么难事呢?”
他伸出手指沾着碗底的残酒,在木桌上画出一道“几”字形的长河,在长河两岸点点戳戳,眉头越皱越紧。
凤栖看着他点戳的那些痕迹,心里也不由揪紧了。
但他俄而眉却松开,弛然笑道:“此刻就是把始作俑者章谊拉出来千刀万剐也没有用了。前面的事现在后悔也白搭,庙堂上的人难以兼听,我们却已经尽了做臣子的忠心。”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完一抹嘴角的残酒,仿佛是一个糙粝的汉子,但目中锐气逼人,毫无惧怕之意。
他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1)高某自告奋勇和并州大营的几个兄弟到应州为斥候,见闻颇不少,不虚此行。现在既然被命运送到了这里,自然也要搏一搏命运。在忻州能救下一个苍生就救一个苍生。”
他的话虽不激昂,甚至带着些目空一切的骄傲笑意,但跟他的几个人都热血沸腾,纷纷倒酒,一仰而尽,然后举手要砸碗为誓。
高云桐急忙制止:“慢来,慢来!酒碗是店家的,咱们平白多赔几个碗犯不着。再说,没事聚一起砸碗,也叫人家心有疑惧了。还有多少酒?”
他摇了摇酒坛子,笑逐颜开:“还够两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儿再去角楼找活计,探探刺史马靖先的想法。忻州虽小,到底是城,众人一心,至少温凌没那么容易破城。”
遂给几个伙伴一人倒了小半碗酒:“喝!”
凤栖问:“你别光有一腔孤勇啊!要守城,该怎么守?你能指挥得动刺史?你不过就是个民夫。”
高云桐笑了起来:“不错呢,你说怎么办?”
凤栖看傻子一样看看他:“你问我?你在并州,是怎么办的?”
“我在并州……”他好像在回忆,还带着笑意,“随着官差押解到了地方,先关入牢房,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罪囚一起呆了三天,吃了三天臭水馊饭,闲着互相聊天,才晓得所谓的‘罪囚’,十之六七是抗税的农人、贩了些私盐的小贾、活不下去所以落草为寇的小喽啰……我这样以文字得罪上司的,也有个把。一片‘治世’,便是这样的幽暗底色构成的。”
“都预备好了脊梁准备挨顿杖打,临行刑前,有人叫住了行刑手,说:‘这个人是晋王写信拜托曹将军照应的,又是个书生,就免了他一顿杀威棒吧。’于是单独提溜我到一边,叫我写了几个字给他们看看,于是后来就主要厢军营里做些抄抄写写的事。”
他对凤栖拱拱手:“对了,应当多谢!”
凤栖转身避开了他的礼,然后听他继续说。
“抄抄写写实在太容易,而我呢,大概从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吧?觉得肚子里寡了油水,充军又没有带多少钱来,只能想办法自己挣。写了几首歪诗破词,倒入了三教九流的眼,在并州教坊间传唱开,挣了点羌笛琵琶的辛苦钱,换了几顿酒肉吃。”
“闲来就跟着其他厢军一起出操。他们练得有气无力,我吃饱了酒肉,就能练得认真些。毕竟都充军了,哪晓得哪天会见真章、上沙场,练的可是保命的功夫。”
怪不得身手不错,不算力大无穷,但矫健而稳准狠,颇有一番巧劲。
“再然后,”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般,“楚馆秦楼之名,传扬到并州官场之上,人道是有个犯过前来的无行文人,会吟诗填词。有幸在青楼见到曹将军一面,他由侮慢而渐渐将高某引以为知己,也算是我的意外之获。充军之人,不敢奢望什么,在需要的时候能报效国家,就是我的心愿了。”
“但是现在,我总不可能再写点诗词歌赋的去投奔马靖先吧?”他说,“忻州城门口,马靖先带着二十几辆大车‘出巡’,已经是尽人皆知,呵呵,忻州军心民心涣散,也是必然的了。”
“那……”凤栖有些疑惑,“你总有计划吧?”
高云桐看了看她,又环顾了自己的兄弟,然后蘸了些酒液,在木桌上画了忻州的城防图:“忻州城防和粮草尚不如应州,众人一心的话,或许能扛两个月吧?关键还是要朝廷的救援朝廷若失了忻州,并州就孤立了,若占领了并州,太行八陉这样的天险也等于对外敌毫无作用,反倒钳制了自己。只盼着温凌并不那么了然我国的山河地理,不然他要是和晋地死磕下去,我大梁就不堪设想了。”
他最后说:“我明天无论如何要去闯一闯刺史的衙门,劝马靖先要鼓舞士气、团结民心,能扛久一点,得到朝廷增援的机会就大一点。”
凤栖欲言又止,在高云桐凝注她的时候,还是说:“我的想法,明儿等你从刺史衙门回来的时候再看吧。”
第二天大早,凤栖就听见客栈里高云桐那一间的动静。
她推了推溶月:“起床吧,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刺史衙门口看看情况。”
溶月睡得迷迷糊糊的:“到刺史衙门口?也好,亮明身份,让刺史想办法送你回咱们晋王府去……”
“你还在做大头梦呢!”凤栖又好气又好笑,又推了推她,“外头温凌的军队包围着,刺史的人大概率打不过,一出忻州正好给温凌抓个正着。你猜他会用什么酷刑来处置我们俩?”
溶月顿时吓醒了,竖起来揉揉眼睛:“娘子你说什么?”
凤栖道:“起床吧,高云桐他们今天要去刺史府商量御敌的主意,我们也跟过去瞧瞧情况。”
洗漱出门,见高云桐又换了一身装扮。
这次妥妥的像个读书人了,浅碧色细布直裰,领口露出白苎麻的内袄。青罗幞头,衬着洗干净的脸,若是垂眸,只觉得是个肃穆方正的青年书生;但他只一抬眼,味道又不一样了,眸子中若有劲光,锋芒毕露,若是再带一点笑意,好像又变得狂放了。
凤栖觉得,他要是穿上温凌的那一身铠甲,指不定就是一员儒将了。
他叉手道:“郡主也是要出去?”
凤栖“嘘”了一声,低声道:“这里能这么称呼?”
“那”
“我在家行四。”
“四娘子。”他琢磨似的说了一声,又笑道,“我这么叫,好像有些僭越。”
凤栖突然脸微红,半日说:“就这么叫吧,我想同到刺史衙门看看情况。”
“去可以,不要露面。”高云桐说。
凤栖道:“为什么?你怕我说错了话坏了你的事?”
“不。”高云桐说,“怀璧其罪。马刺史贪生怕死之态已经显露,不要泄了自己的身份,让他把你当礼物送出去换他自己的命。”
凤栖怔了怔,才说:“我明白。”
从溶月手中拿过幂离戴上,绡纱遮住了她的面庞。
“不冷吗?不戴风帽的话?”
“还好。”凤栖转而问他,“你不冷吗?冬日穿细布直裰的,里面都要衬皮袄。”
高云桐笑道:“皮袄虽然没有,有充军时配发给厢军的丝绵小袄。我这件特别厚实,是曹将军特意叫人翻好的给我的,很保暖。”
凤栖诡异地一笑,问:“你身上这件,是不是针脚细密,都用水蓝色的苎麻线缝的?”
“对。”
“是不是前胸后背丝绵都絮得很厚,但腋下肘间则薄?”
他愣了愣,又点头说:“对。”
“是不是……里襟用红色丝线绣了一个‘晋’字,而且是秦篆?”
高云桐没有再说“对”,他看着凤栖隐在绡纱面帘后的面庞,她眼里的笑意仿佛流溢出来,带着慧黠与俏皮。
他缓缓地点点头,说:“针法如笔法,颇有《峄山碑》的笔意,画如铁石,字若飞动,婉中带刚,居高睥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