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云桐还是点点头说:“愿闻其详。”
凤栖说:“我要看明天的局势。温凌若攻城突然变猛,尤其是攻东城变猛,西城就有可能打开缺口。”
“为何?”
凤栖不正面回答,只说:“他若孤注一掷发起猛攻,有多少把握拿下忻州?”
“他即便不孤注一掷,肯慢慢熬着,只要靺鞨士兵不饿晕过去,就总能得到忻州城。”高云桐几乎肯定,“若是发猛攻,攻心为上,忻州民众和士兵会害怕,溃散会比较快。不过,于他也有风险,因为如果猛攻不下,他的士气也会败落,到时候未必扛得住饥馁和怨气。所以如果我是他,会选择慢慢围城,一点点突破,不必要赌一场。”
忻州是必败之局。
凤栖心里也哀叹。
“既然城破是迟早的事,做一分努力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她说,“需要牺牲的时候,就多谢嘉树了。”
高云桐觉得她有些可笑:怎么她就认定了他是那个必须去牺牲冒险的人?
“我……倒不怕死。”他说,“但是,总要死得其所,而不是无谓的送死。”
凤栖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久久地凝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许是因为没有把握,始终没说出来。
倒是溶月突然回来,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她端着好大一个竹编簸箩,里面放着好些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才等到蒸好出锅。”她笑道,“虽然是拌着杂面和豆面做的,没成想还真是又香又喧!快,趁热吃。”
饿了也不挑食,兵荒马乱也不讲究礼仪。一人拿一个馒头,边嚼边想心事。只有溶月一如既往开始絮叨:“多吃点……店里的小二说:吃了这一顿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顿。馒头的价格您猜有多少?已经是以往的三倍了!……”
凤栖盘算着:他说最多能扛一个月,亦即城中口粮最多能扛一个月。战乱之中,守城得要有魄力、威力极大的守将,不仅是指挥守城的军备,还要能够组织兵力和民心军心民心涣散比打不过外敌更为可怕。所以那些能扛起守城之责的,大多有铁血的手腕: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所有人树皮草根也要吃,人肉也要吃,还能够众志成城,毫无慌乱和叛逃,牢牢地立定坚守之意。
而忻州这状态,哪有这样的领袖人物!只怕随时都会一触即溃!
忻州知府柳舜派了人作为使节再与温凌会谈。
温凌冷笑道:“上当只一回。忻州知府全家如想活命,只有开城投降一条路。什么送粮、致歉……我一概不要听!”
来使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开城投降,但还是谆谆地苦劝着:“大王原与我国是友邦,前面纵然有误会,难道也不考虑一点点两国日后的来往?忻州能进奉的粮草虽不多,鄙国库里还是有些存粮的,我们可以星夜疾驰往其他城要粮,总归尽量满足大王就是。”
温凌笑道:“让你星夜疾驰去搬救兵么?拿我们当傻子哄着玩儿呢?再者,我等你们一点点打发叫花子似的挤点粮草给我,还不如自己真刀真枪地拼一拼。什么狗屁的‘友邦’!”
又说:“怕你走不利索,我今日不要你的零件儿,你赶紧地滚回去告诉你们知府:定于明晨,若肯开门投降,所有人还有一条活路;否则,忻州军卒一律有死而已,丁男为奴,女娘赐于我军中享用,无一例外!”
忻州来使瞠目结舌,还待说话,温凌一声断喝:“我没闲工夫听他废话!打出去!”
于是来人挨了劈头盖脸的几皮鞭,打得嗷嗷直叫,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南梁的人真是懦弱无用。
温凌心里头鄙视着,又觉今日气出得不够爽,于是特特到关押刺史马靖先的帐篷里,假笑道:“马刺史,今日伤口还疼不疼了?”
马靖先只剩了半条命,除了喃喃地求饶也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温凌道:“拿火烙他的肥肉,叫他好好老实交代忻州城的防务情况,有一句不实,就把他的肉切片下来喂鹰。”
断肢之痛甚于鞭打,但火烙之刑又甚于断肢。可怜那马靖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惨叫声穿于外面老远。
靺鞨的士兵们都笑嘻嘻说:“那老肥鸡又在嚎叫了。猎鹿都要当心被鹿角顶了,驯马都要当心被马蹄尥了,可是南梁的汉人真是一点硬骨头都没有,打起来一点都不用小心谨慎。”
他们围着篝火,饮食虽然不足也只能喝稀糊糊但心态乐观,一个个笑嘻嘻的:“不用担心,没有米麦了,还有我们豢养的牛羊;牛羊吃完了,还有忻州这些养肥的‘鸡’可以吃。跟着冀王,万事顺遂!”
温凌给出的最后通牒让忻州知府柳舜面如死灰。
他一直在刺史马靖先的羽翼下,虽没有权,但也不用管事,乐得逍遥自在。现在大事甫降,一点主意都没有。
只能招来高云桐,挥泪道:“靺鞨此举,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果刺史说要降,我官低一等,只能听他的;可惜这根主心骨又不在这儿……”
高云桐冷眼听着,这家伙和马靖先一样,想投降,但又怕带头投降会吃挂落,留一世的骂名,还遗臭子孙;最好有人替他背了这个黑锅,他不担责,又不用死,就两全其美了。
但也好在这个人没主心骨,所以捞着高云桐这样的充军之人,也愿意听话的。
高云桐问:“靺鞨冀王说,不投降就屠杀军士,奴役民人;但有没有说如果投降了,有什么优待?”
柳舜瞠目片刻,才说:“就是侥幸不死罢了,哪还有什么优待!”
也就是说,投降了,老百姓的苦难是一样的:丁男充作靺鞨人的民夫和奴隶,女娘大概率是女奴和营妓;而军人即使卸甲交兵,彻底表示服帖,也一样会让敌人忌惮,少不了还是个死;就给了当官的一条可能的活路罢了。
高云桐说:“那么,现在马刺史在敌营中可受了什么优待?”
“还优待!四肢不全,被虐待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高云桐弛然一笑:“这样的后路,知府敢赌么?”
柳舜好半日不说话,最后拭了拭眼角:“我不知道……”输此
高云桐宕开一笔,又问:“那么,现在四处望楼,看到靺鞨调兵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柳舜说:“听回报说,军械是在往东城集中,新运来的礌石堆起老高,军伍正在调集,大概是要集中猛攻。”
高云桐微微皱眉,最后拱手道:“如此,小人到城墙四处去看一看。”
他在城墙上绕了整整一圈,浑身是汗。
脑海里却一直盘旋着凤栖说的话:
“温凌若攻城突然变猛,尤其是攻东城变猛,西城就有可能打开缺口。”熟赐
不错,现在看起来是东城集中了好多的兵力,而其他几处显得空虚。倒不知她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如果要向并州求援,这大概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她的意思,求援的任务要交给他来做。
现在看来,城里士卒训练懈怠,又无勇气,又不熟悉路途,还与曹铮从无接触,难以让并州方面信任。确实是他最合适。
高云桐不觉笑了笑:这种贵家之女,视他人性命如无物。但她的思虑又恰恰周全而冷静,亦算是她的才能。
这样的时候出城求援,风险当然极大,蔡虞候前车之鉴犹在,人头还尚未腐败呢;但不求援,忻州必然不保,他有充军刺青的人,跟着一城的军士一道殒命也是迟早的事。
结果一样,只是早死晚死罢了,赌一把也就赌一把吧!
想定了,他再次望了望忻州城外,正在往东城一带搬运的军械,和密密如蚁的民夫、靺鞨士兵,挑眉笑了笑。
第84章
高云桐回到客栈,进屋就闻到一股肉香。诧异地一看,果然是一桌子好菜,一旁还端坐着凤栖,抿嘴笑道:“别靠那么近,当心涎水滴到我的菜肴里。”
高云桐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请我吃肉喝酒?”
凤栖说:“冀王给出的投降期限是明早,攻城大约就在其后。攻城开始之后,快的大概一天就能溃败,反正是不好说。今日算是大家伙儿在一道吃的最后一顿大餐,明日就是赴死也值了。”
然后又笑道:“可贵死了!向忻州最大的酒楼订了这一桌,那掌柜先还哓哓地不肯,说存的粱肉不足,最后贪图我八钱重的金叶子,才答应下来。不过,看这色香味,应该手艺不错。”
不错,或许就是断头饭了。倒也值得一吃。
高云桐不言声坐下,招呼了随他一起的最后一位伙伴,又对溶月说:“都这个时候,哪还有上下主仆的!一起吃饭,活下来也权作纪念,活不下来也不枉此生了。”
还问:“哎,有没有沽点酒?”
凤栖笑道:“当然有。不过不能多饮,明日大事,可不能一个个醉醺醺的。”
“现在酒也贵。”高云桐乐观地补充道,“等搬来救兵,救下忻州城,再痛饮不迟。”
凤栖眼光一闪:他的意思是,答应冒险突围,往并州求援了?
这倒可以少了自己另费口舌了,毕竟有的话还不大好讲。
于是,她也笑得乐观灿烂:“不错呢,我记得我欠你们一顿饭。并州物产富饶,通衢之地,想吃什么几乎都有,酒也管够。到时候别说一餐,就是天天上馆子里吃山珍海味,我也供奉得起。”
见高云桐往他自己和那个同行伙伴的酒碗里加了酒,急忙拦住:“你可别全倒光了!还有我和溶月呢!”
“你们俩也喝酒?”高云桐奇道。
凤栖笑道:“这不是蒸酒,是甜醴,不喝多我没问题。”
溶月苦着脸:“我可不能沾酒,沾酒就想睡。”
凤栖说:“你想睡,你就去睡呗。今日又不劳你洗碗收拾桌子,吃完就堆在这里,明日若打了胜仗,再来收拾不迟那时候,你肯定酒醒了呀。”
四个人苦中作乐,把酒碗碰上一碰,先还说几句对明日战事的祷祝之词,希望一切顺利;后来渐渐放开襟怀,也顾不上明日或许就是忻州和靺鞨的决战、高云桐悄然出城求援说不定就会送命,而是纷纷说起了若干欢乐的往事:幼年时的调皮捣蛋,读书时捉弄先生的顽劣,少年的轻狂妄为,军营里与丘八们同吃同住的趣事……
凤栖笑声银铃般的:“高云桐,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高云桐端着酒杯:“那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凤栖那双眼弯成月牙,笑容亦是轻狂,抬头斜睨的模样仿佛视这两个男人如刍狗。
“我一直都以为,你该是个端方君子。却不想……”她说了半句,自己伏在桌上咯咯笑个不停。
一直很拘谨地恪守餐桌礼仪的溶月都看不下去了,悄悄在桌下推推她:“娘子……你是不是酒多了?要不,咱们赶紧吃点汤饭,回去休息吧。”
凤栖说:“今日是举杯消愁,偏生你那么扫兴。不行,罚你一起喝,今日没有主仆,没有上下,大家一道开心。”
端起溶月的酒杯,抱住她的脖子,硬把酒倒在她嘴里。
然后自己又笑起来,神采飞扬。
高云桐笑道:“小郡主,你好像真的酒多了。”
“才没有!”凤栖说,“我脑子里清醒得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嘉树,为我们明天的命运!”举杯对他的杯子一碰。
笑靥如花,偏又豪气如许,高云桐一时未免也胸怀开张,觉得与她喝酒是非常爽利的经历。
“说得好!”他喝净了半碗甜醴,用筷子敲着碗沿,“酒酣胸胆尚开张,今日惜乎不能一醉”
“心醉亦可。”凤栖飞快地接话,闪闪的眸子直视着他。
他确实有一瞬间的心醉,抵消得了一切担忧、恐惧和伤怀。
于是在碗沿上敲出一曲《解佩令》的节奏,说:“此刻当有玉田声,我有了!”
跟着节奏朗声吟唱: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
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
料封侯、白头无分!”(1)
凤栖听他歌吟雄浑开阔,但词中意味,却叫她想笑笑不出来了。她眼里有些起雾,脑海间也在起雾,好半日才在余韵中说:“嘉树,你再喝一碗。”
他露齿笑道:“你就沽了那么一小坛子的酒,我要是再喝一碗,还够么?”
“有。都归你。”她亲自拎着坛口,把酒加进了他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