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猜测,那个披着黑色斗篷,在铺满白雪的丹墀上拾级而上的男人有没有可能是他?
实在是差异有些大:他理应是一个书生,虽然充军这一年来不免风吹日晒,也自愿骑射习武,不是一派文弱的模样,但毕竟还是文士;可现在乍一看,那挺拔巍峨的身姿倒更像常年金戈铁马的温凌一样,有一种远看就叫人不能逼视的气势。
高云桐今日是“独面”,偌大的紫宸殿里,只有他一个人。
进殿为行礼和称呼,他有些踌躇,然而一抬头,就看见凤霈只是坐在御座边的一张椅子上,穿戴也不是皇帝的赭黄色常服,只是紫色公服而已。高云桐定下神来,行礼道:“大王!”
凤霈欣慰地看着他,说:“接到曹节度使的奏报,我的心里总算定下了许多。靺鞨二次进犯,来势汹汹,大家却没有先时的害怕了,正是要这样上下、军民一心一体,才有望把外虏赶出去。”
高云桐说:“是。晋地和河北经过上次一役,已经知道靺鞨虽猛,也并非无隙可寻,而且靺鞨人残暴贪婪,即便是投降了,也不会有好结果,城下之盟也要打赢了才谈得有利譬如先朝和北卢谈岁币,就是各有胜负,坐下来谈判才不至于沦丧国土、失却国格。如今幹不思已经被打得连输三场,原来的骄狂少了一多半了;温凌在东路,推进也很不顺,他瞧不起的山野草莽,一旦组织好了,时不时给他一顿突袭,虽不能伤筋动骨,也足够他自顾不暇。”
“好!好!”凤霈满脸的笑,其他夸赞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突兀来了一句,“但愿曹铮能晓得我对国家的忠忱!”
高云桐微笑道:“曹将军一直晓得。我从黄龙府赶回并州后,他就说:有两个人他没有看走眼,一个便是小人,一个则是大王。大王临危受命,虚与委蛇,冒着天下的口沫,却做的是最忠义的举动。为了保全国家,忍一时的委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
见凤霈眸中闪闪,好像都要哭了,高云桐又说:“现在既然大王执掌朝务,也恰恰是举国需要君王统领,大王便是天命所归。”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觉还是不要着急将这位懦弱的晋王正式捧上帝位,所以只说具体细务:“小人以囚徒的身份,现在也只能领着河北的义士们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还是希望朝廷能给这些义士们一个名分。”
凤霈道:“这容易!你本来就是被章谊那混蛋陷害的,今日拨乱反正,章谊已经是谄媚敌国的俘虏了,你自然是忠荩的太学生。我这就叫大理寺重新详核你的案子,给你正名。另外河北的义军,就算是朝廷的正式军,由你为统军元帅,协同曹将军共同抗击靺鞨来犯。我让枢密院拟旨,特事特办,昭告天下!”
他有些赧颜,急切地要高云桐放心:“我虽然不肯当这个皇帝,但权知国事,这点子命令以手书下达,两院还是肯听的。”
高云桐笑道:“如此,多谢大王!”
凤霈又问:“你从北边过来,我那七哥,现在可好?”
高云桐收了笑容,摇摇头说:“官家虽然还活着,已经生不如死,陈皇后自尽,其他嫔妃不少都做了靺鞨人的婢妾和营伎,凤姓的宗室男女都和奴隶一样活着。官家一辈子没有儿女,如今他的嫔妃却怀了好几个可想而知是谁的种。唉,奇耻大辱,却不得不忍受。”
凤霈掩涕:“七哥他不肯听我的劝……”
听了也没用,因为其实凤霈也不是治国之才,兄弟俩当年互相攻讦都是私怨,并非谁有先见之明。
不过,经过这样的耻辱历程,凤霈不肯投降受辱是一定了。
曹铮也知道官家凤霄八成就救不回来了,即便千辛万苦救回来也是国家之耻,不堪为君了。所以这次也悄悄让高云桐到京后看一看、比一比,凤霈和吴王凤震,谁更适合当一国之君。
高云桐再一次想:虽说凤霈不是英明君主,但好在肯听人劝,愿意任用人才,对靺鞨也是也有底线的,便在这个皇位上也不错。
又想:凤震名声不太好,但若是更有治国之能,自己也不宜偏私于凤霈,还是要好好考察一下。
凤霈与他又谈了一会儿晋地和河东河北各州郡的局势,然后手书给如今的枢密院使、平章事,让他们走个过场,给高云桐洗刷罪名,以便接下来破格拔擢。
办完正事,凤霈慈和笑道:“今日备办了家宴只是家宴,你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高云桐还待客气,凤霈已说:“我叫亭卿一起来给你敬一盏酒。”
高云桐心脏一阵狂跳,自己不觉,而凤霈已经看到他的耳根发红了,颊边月牙般的笑涡在羞怯中时隐时现。
凤霈“呵呵”笑着,起身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再推辞也就没意思了。”
“多谢大王……”高云桐刚刚还慷慨的声音现在变得低沉,忸怩了一会儿才说,“小人确实给郡主带了一件东西……”
然而酒宴上,凤栖一直都没有出现,高云桐有些食不甘味,感觉便殿两边厚厚的屏风后有人影来来往往,可每次听着脚步声,期冀地偷瞥过去,却总是前来端酒送菜的女官与宫人。
在小儿女之情上,他一点都不老练,那由期待到失落,再到期待、又至失落的一轮又一轮眼波,早被凤霈看在眼里。见每次失望之后,高云桐就闷下头抿一口酒,凤霈终于对一旁尚食局的女官道:“咦,四娘子说要来敬酒的,怎么还不来?酒都要凉了。”
顺便使了个眼色。
然而躲在便殿后的凤栖听见女官的传话,几乎是尖刻地说:“谁说要来敬酒的?”
女官有些尴尬:“这……是官家说的。”
“他自在那里敬酒,拉上我做什么?”
说不动,只能去回话了。等女官走了,凤栖假装拨指甲,耳朵却高高地竖了起来,听他们俩还会聊啥。
果然听见凤霈在那儿叹气:“唉,亭卿太不懂事了。”
高云桐安慰他:“女儿家面嫩,小人又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当郡主敬酒?”
凤霈说:“高公子国士无双,几回救她,如今在汴梁安顿了,她还不该出来谢一谢?”
凤栖气恼:爹爹怎么什么话都跟他说!
而那厢隐隐传来高云桐的诧异声:“啊,郡主连这些小事都和大王说?”
“怎么是小事!”凤霈道,“救命之恩是大事!”
高云桐那个憨憨大概听了只知道笑。
凤栖在头脑中勾勒着他傻笑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数雌
“算了算了,她给我宠坏了。”凤霈像个慈和的老丈人,“不理她,咱们喝酒。”
高云桐终于又提他带来的“东西”:“唉,是想着亲自交给郡主的,怕哪里弄坏了还不自知。”
凤栖的耳朵竖得更高了:不容易,这个悭吝小气的憨憨还记得带礼物。
他又说:“主要是旧东西,损坏了哪里也看不出来。”
“啊!”
在凤栖心里骂他小气之前,先听见了凤霈的惊叹,然后爹爹几乎带着哭腔:“真是完璧归赵了!”
凤栖便又开始诧异。
而后,她听见了琵琶丝弦的声音。
被父亲乱拨弄着,铮铮的声音毫无曲调,但音色很熟悉。
凤霈说:“这品相、这轸子、这面板,都养护得好,和以前她用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后大概又加入了高云桐的两只手把丝弦拨响了,然而他会填词听曲,却不会弹奏,那乱拨的声音简直把凤栖气炸了,心道:别弄坏了我姐姐的琵琶!
很想冲出去把她的琵琶抢回来,但到屏风那儿又不甘心就这么莽撞地露面,只在肚子里骂:怎么好意思!拿了我的东西还好意思当礼物送还给我!吝啬也不至于这么穷酸!
从雕花透屏的缝隙里悄然看他一眼,而他也正好又在瞟屏风这边,一脸期待。
凤栖见端鱼脍的宫女还在后门边等候上菜,便对她抬抬下巴,指了指屏风前的宴桌。
小宫女有些不知所措,稍倾匆忙地端了鱼脍到屏风外上菜了。
于是凤栖见他满脸的期待随着小宫女的露面而凝结、飘散的样子,终于有了点恶作剧成功的喜悦。转身又回到了后殿。
凤霈今日很注意酒量,只是微醺,等他绕出屏风,往后殿圊厕而去的时候,恰看见凤栖背靠着墙站着。
“咦,这里有风,不冷么?”他问女儿。
凤栖说:“他把我的琵琶弄坏了没?”
“没有,养护得好着呢。”爹爹说,又问,“你怎么不出来见一面?难道怕你母亲责备你?不会的!她晓得高云桐是好人,再说你平素又不是那么讲究闺阁规矩的人,责备了你也没用,她才懒得说。”
凤栖说:“我就不能矜持点,那么轻易就让他如愿?”
凤霈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你这拿捏男人的手段,与你姐姐真有的一拼!”
他果然是喝酒了口不择言,说完这轻浮的一句,顿时见凤栖脸掉下来,忙摆摆手,补救道:“爹爹的意思是,高云桐今日白天还好,晚宴上魂不守舍的,我都看他可怜。”
凤栖跟爹爹生闷气,扭头就走。
而凤霈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地哄:“不是这个意思……是说看得出他今日抓心挠肺的,确实是对你上心了的模样你爹爹我是教坊里的老江湖了,看得出来!你还别说,小伙子憨得很,谈南北局势能侃侃而谈,但我提到你的小字他就只会低头笑了。”
又说:“那琵琶是他特为从云州带回来的,说溶月也很好,他安置在并州曹铮那里了,谨防从并州到汴梁的路上不安全。”
喋喋了一大堆话,其实基本都是凤栖已经听到了的,毫无新意,凤栖满心只是想:他倒好,说见面就见面,毫不顾惜我这一阵晚来的辗转发侧,男人都是如此薄情的么?就如姐姐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的是爱,心里并不很在乎。
但凤霈最后来了一句:“他主动愿意去金陵吴王那里,找宋纲说明现在的情况,让宋纲了解大局,劝说吴王不要与我为难。”
凤栖刚刚沉浸在小儿女的那点子小情仇里,此刻理智突然回来了:“他为什么要去找宋纲?”
不错,他可以是去说服宋纲的,但也可以是去投奔宋纲的宋纲是天下士林之首,又于他有恩;宋纲如今辅佐吴王占据江南,占尽天时地利,识时务的俊杰大约也想着投奔“明主”。
凤栖顿然紧张起来。
第160章
凤栖辗转想了一夜, 第二天等凤霈一下朝,就叫宫人把他唤到后殿。
凤霈对女儿几乎是言听计从,虽然抱怨着“这儿还有好多事”,依然匆匆忙忙到后殿,问:“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凤栖说:“高云桐什么时候往宋纲那里去?”
“说的是明天。”凤霈打趣道,“昨儿让你见面你拿乔,明日人家就走了,后悔了吧?”
凤栖说:“他走那么匆忙,爹爹你不担心?”
凤霈说:“他不是和你……挺好,我有什么好担心呢?”
凤栖可没他那么轻信,揉了一会儿衣角才说:“爹爹,你说他会不会因为支持宋纲,所以也支持吴王?”
凤霈脸上笑意消失,但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说:“要是人人都支持吴王,我干嘛尸位素餐呢?天天在这个位置上提心吊胆的,真没意思。不是想着万千黎庶、社稷江山,我也不愿意受这个罪。”
他随意似的摆摆手:“他无非就是代曹铮和宋纲来考查我和吴王谁更适合这个位置,我无所谓,只要保全我的家人,我在哪儿都无所谓。想必我那三哥,就算想杀我,也不会落得个无辜屠弟的名声。我除了不合做了这个倒霉催的傀儡皇帝,也没有半分对不起世人的地方。”
爹爹懦弱颓废,不愿意承担责任,只愿意逍遥地享福,凤栖也不是第一回 知道。
他对吴王有怨气,就和对前一位官家凤霄有怨气一样,埋怨归埋怨,一点不想取而代之,只想着自保;也因此,若让他发兵去平息吴王的叛乱,将兄弟俩做成死对头,他大概也不会愿意。
凤栖问:“今日能不能让高云桐在到宫里来一趟?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你呀,昨儿何必拿乔?早要说,不就不多此事了吗?”凤霈一边埋怨着,一边却也吩咐人去找高云桐了。
但是高云桐没有一邀便至,他推说到延陵之前有不少事情要准备,如昨日谈话还有要事遗漏,他第二日再来陛辞听吩咐。
凤栖很是生气,怕父亲对高云桐产生不良印象,当着凤霈的面只说了句“果然好忙啊”,自己却很气闷,生恐他是故意拒绝,又恐他别有心思。
想来想去,还是悄然问今日传旨给高云桐的内侍:“那高云桐住在什么地方?你带几个人,领我过去,我有话问他。”
那内侍一愣:“官家同意了吗?”
毕竟也是百官推举、祭告天地的皇帝,内廷里对凤霈的身份不敢怠慢,都称“官家”。
凤栖说:“我去请旨便是。”
噔噔噔就到了凤霈处理朝政的地方,手一伸:“请爹爹的手书,女儿要出宫找高云桐问话。”
凤霈道:“胡闹嘛!”
凤栖说:“胡闹我也得去,不然夜里都睡不着。万一他是个负心的怎么办?”
凤霈笑道:“你还对他陷得这么深不成?”
凤栖眉毛倒竖,但又不解释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