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噗嗤”一笑,转脸轻轻咬他的手指。
他们俩的求见,凤霈自然排在第一位。摒开所有的朝臣和侍从,在密阁里私谈。
他自打登上帝位,基本天天是满面愁容,今日见到女儿女婿,已算是眉宇略略舒展,然而还是满口牢骚:“这个权知皇帝,我是真做不下去了!好日子一天都没过过,天天都是在担惊受怕里度过的!”
缘由不必说,自然是河北一带的局势又吃紧了。
靺鞨号称六十万大军,实则也应有十多万精兵,太子所部和冀王所部均抵达黄河北岸与西岸,密密麻麻排出了好大的阵势。靺鞨人打仗很虎,此刻只求速度,并不攻城,但把一座座城池都围困得铁桶一般,不让增援出城,也封锁了城与城之间的粮道城池或能困守一阵,但野战的义军就颇为吃紧了。
靺鞨的国书这次倒没提凤栖,居然也没再责难反叛的吴王,气势汹汹的意思全在指责梁国的出尔反尔:该给的粮草岁币不及时给是一宗大罪;偷偷组织起来的义军朝廷不予镇压是另一宗大罪;而后直接指名道姓要曹铮和高云桐的人头,不仅要人头,还要凤霈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将他们定性为“乱臣贼子”再杀。
凤霈斩钉截铁说:“大概没有了刘令植,国书里连丝毫道理都不讲了!这样的要求,我绝不会答应的!如今与靺鞨决裂大概势不能免,但战况会如何发展,我也委实心里没谱。”
说着说着,他那身骨头又软下去了,眼眶里老泪隐隐,目光浑浊而茫然无措。
高云桐只能安慰他:“靺鞨号称六十万,其实他们的马队需要大量签军,打草谷、运军械。而靺鞨蕞尔小国,能有多少人口?签军多是河东河北当地拉来的壮丁,好好一家的男儿,不能种地,不能读书,不能做小买卖,要拉到战场上服役送死,换谁谁能心甘情愿?无非是怕铁浮图所执刀剑,不得不含泪从命而已但这样的人到战场上,能用心打仗?官家不用担心!”
凤栖听他“官家”二字一出,不由悄然注目。
凤霈也对这两个字极其敏感,连连摇手:“不要叫我‘官家’!宫中人不懂事,有时有逢迎之意,这么叫了我都会呵斥,在朝我还只是晋王身份,权知帝位而已。若是吴王三哥……”
听他好像又想打退堂鼓了,凤栖立刻打断他:“爹爹,叫不叫您‘官家’,如今汴梁的位置都是您在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就得谋其政。现在靺鞨已经指名道姓挑衅到您脸上,您以为吴王登位就愿意为您撑腰?”
“他自然不会为我撑腰……”凤霈自己也明白,懦弱是一阵一阵催上来,让他时不时地生出逃避之意,又被妻女催着不敢懈怠,苦恼自然是伴生左右的,所以烦躁得一声接一声叹气。
高云桐听凤栖说话和刀子似的,悄悄在下面捏捏她的手。
凤栖也看自己爹爹模样可怜,起身道:“我为爹爹点一盏茶吧。”
算是对这毫不客气的语气的歉意。
等她点茶回来,翁婿两个已经聊了一阵河北的局势。
凤霈正在说:“汴梁暂时还有些存粮,我觉得吴王那里送来的粮草应该优先供给河北的义军听说靺鞨的封锁很厉害,虽然不敢进太行山,但把各处山路都封住了,义军们即便偷袭有效,也只是杀几个敌人,大批的粮食还是很难弄到。老话说‘皇帝不差饿兵’,饿着肚子哪有力气打仗呢?所以,我从禁军里调遣一些靠得住的,从洛阳那里绕一绕,并州守住了,洛阳一直很安全,在曹铮将军人马的护送下,把粮草送到河东。”
高云桐连连称谢:“如此,是救了河东的大急!”
又犹豫着说:“不过现在河东河北形势危急,已经送到卞渠的粮草却总是慢吞吞的不能及时到位,臣现在必须先赶赴太行山,把人马组织起来,也让他们定一定心。”
凤霈道:“粮草什么时候到,我遣人什么时候送来就是。你放心吧。”
不管怎么说,老丈人无能归无能,不在人背后使绊子。高云桐也点点头:“臣自然放心!”
凤栖把茶端给父亲,然后抱着他的脖子说:“爹爹,我要和高云桐一道去河东。”
刚刚放松下来一点点的凤霈端茶盏的手顿时一颤,扭脸道:“你去河东?!”
凤栖说:“是啊,我留在这里,不是徒增温凌的口实?”
凤霈显得有些紧张,悄然瞟了高云桐一眼,又扭头责问似的:“怎么,你也信不过爹爹么?”
“嗯?”凤栖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前因后果,抱着父亲脖子的手一僵。
高云桐却已经明白了,他劝说道:“亭卿,你现在以高云桐之妻的身份陪伴在京,也是好的。等粮草到汴梁,还需你关注呢,我分不开身。而河东的情势,也让我打理好了,再来接你过去,也安全些。”
凤栖撅了噘嘴,但看面前两个男人,一个垂头而手指颤抖,一个则目光深邃如有深意。
又想此次拜别爹爹,再会不知何时,心里便也软了,终于点了点头。
第176章
高云桐匆匆要走,凤栖到驿馆陪他收拾东西。
本来心情就不太好,他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咦,我的那件小衫呢?上次你洗了收了没?”
凤栖问:“是那件旧得褪色了,领口还打了个补丁的?”
“对,就是那件。反正穿在里面,又没有人看见打补丁了。”
凤栖无所谓地把他的绵衫叠好:“那件太旧了,我扔了。”
“怎么能扔了呢?”他到底是个小气鬼,瞪大了眼睛,“还能穿的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那件连六年都没穿到,明明可以再穿三四年呢!”
凤栖用手戳着他的胸口:“你现在不是贼囚,能不能有点体面?”
“不是贼囚就不能穿旧衣服了?真是何不食肉糜……”
凤栖把手里的绵衫一扔,小斗鸡似的扬起脑袋对他说:“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对吧!我也嫌你,你也嫌我。我看,谁也别多嫌谁,你横竖都想好甩掉我的辙儿了,趁这次分开,不如干脆写份和离文书,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你胡说什么!”
“你不写,我写。”凤栖想着在爹爹那儿,两个男人一唱一和地让她留在汴京,使她一时无法反驳,心里就生气又委屈。
她扯过两张纸,也不大通晓和离文书的格式,反正照着自己的理解写了两份,留下给他签名的地方,气呼呼递过去一张让他签字。
高云桐看了一眼,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
又看了看她气得眼睛里迸着泪花的模样,及时闭了嘴,自己蹲身捡了地上的衣服,起身后说:“胡说什么!我安顿了河东军,就来接你。”
“不稀得!不用来!”凤栖一背身,气嘟嘟地说话,心里倒觉得:这块木头其实挺懂她的心意的。
另一张和离书,就往自己大袖里一塞。
“怎么不用来?”他从背后抱着她,声音温温软软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我这个小气鬼,只能当我的乞丐婆了。哎,那张没签我名的和离书,你也不用藏着,放到哪儿都没效力的啊,只能擦屁股用。”
她差点被逗笑了,绷着脸故意捣他一肘,掩饰笑意。
心里默默想:要是温凌见她这么作,不好好说话,估计已经黑着脸把桌椅一掀,要打算来打人了。
于是她突然说:“温凌那厮也没啥好怕的,骨子里自卑,总拿自大掩着,稍微激一激就要跳了;幹不思则是蠢,最适合挖个坑给他跳,只要他以为有好处,什么坑都肯跳。”
高云桐笑道:“刚刚还在吵架,怎么突然间和我谈打仗?”
凤栖掩饰道:“既然你不肯写和离文书,我想着还得嫁鸡随鸡,只能尽力帮你咯。”
转过身抬头看着他的下颌:“说实话,我也能帮你,我可强过汴京这里的所有人!”
他笑道:“我知道的呀!你是不是担心我叫你留在汴梁,是说话不算话不肯带你走了?”
算你猜对!凤栖不说话,冷着脸。
高云桐道:“你爹爹有多珍爱你,你大概并不晓得。”
“我怎么不晓得?”凤栖说,“他待我是不错,但是……”
“所以,他听说你要跟我走,顿时就起了疑心,以为我要拿你做质子,胁迫汴梁这里及时给粮,及时增兵,甚至胁迫他这个当皇帝的听命于我。”
“这不挺好,你可以跟他拿乔。”凤栖故意说,心里倒悟了似的,不免也有些感慨:原来爹爹突然的色变是为这个,到了这个位置,他到底还是成了孤家寡人,谁都不敢笃信。
高云桐摇摇头:“第一,我势必不做黄袍加身或因势割据的乱臣;第二,吴王拖延粮草是有可能,所以我得有信得过的人替我盯着。”
他总要做这样坦荡荡的人。
凤栖既钦佩他,也不免有些担忧:“嘉树,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仁恕之道虽然重要,但君子自古争不过小人,就是因为太过坦荡,所以无法应对小人的阴暗奸邪。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得权衡变通。”
她拿过他手里的绵衫正是她亲手做的那件,上面沾了些灰她一边拍掉灰,一边说:“那件旧小衫吧,我为了不露痕迹地探知漕船的事时,拿小衫做了个引子,丢在水里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虽然丢了一件小衫,但这变通之后得知吴王有可能在背后使绊子,丢得难道不值得?”
但他确实觉得小衫可惜,撇撇嘴自己摇摇头:“好吧,就算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唉……”
凤栖顿时露出娇俏的笑:“可不!我赔你两件!”
“两件新的太贵了,不适合在沙场上穿。你到汴梁的估衣铺买一件旧的就行。”
“穷措大!”她翻着白眼骂他。
然后被他抱紧了:“做了坏事还骂人!定是皮痒痒了,上床挨揍去!”
凤栖咯咯笑着挣了两下,但挣不过,很快双脚悬空,整个被他打横抱起来。
他笑道:“轻飘飘的,还没我的铁锤铁斧重。你说我揍你哪里好呢?到处都没二两肉的……”
纱帐放下,旋即那纱幔颤抖如浓烈春风拂过。
凤栖咯咯咯笑得透不过气来,间隙里跟他求饶:“别别……再挠痒痒,我要抽筋了。”
“那换个地方挠挠?”
不知是不是换到了不应该的地方,听她一声娇喝:
“呸!”
……
骂完,那纱帐的颤抖突然平和了下来,柳梢花间拂过的细细微风似的。她郁金色的裙子把春光泄出帐外,随即又是那件赤红肚兜的一角……
凤栖自打和高云桐在一起之后,欢欣渐多,而忧郁别扭的情绪则少了很多。所以即便离别在即,也能看得开。
她再次检点了高云桐的行囊东西真少,两匹马,一匹驮人,一匹驮物。她叹口气说:“靺鞨派出的斥候也越来越多了,你一个人,一路也要小心。”
他看着她依依翘首的模样,很怕她会因别离而哭泣,又在心里颇生眷念。
可是如今国不为国,家何为家?再眷念不舍也得放下。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我会小心,你在京里也要谨慎。”
她点点头,朝宫城的方向努了努嘴:“‘冯夫人’思来想去,必须避开那座人多眼杂的‘大屋子’。”
又微微一笑:“所以呢,中书舍人王枢家来了个远房表妹,与王舍人的妻子情同手足,时不时可以一道进宫应承一些女官女史的事务,陪周皇后谈经礼佛。你觉得好不好?”
高云桐笑道:“你的鬼主意总是好的。”
“姊夫家风好。”凤栖道,“患难之时最见人心,靺鞨退兵,他们破镜重圆后,情感更笃,我也为大姊高兴。”
又说:“我们还以蜡丸通信吧,走并州驿,和递铺上奏的急件可以参差印证。”
高云桐点点头:“你放心,很快就能重逢。”即便心里也没底,但他仍然迎着春日的阳光粲然一笑,一口白牙,一对弯月酒窝,一双星眸,目光仿佛射到好远好远的黄河之北。
而他回首时,又问:“咦,折柳相送,你的柳呢?”
凤栖道:“要什么柳!我也不留你,你该当到最需要的地方驰骋。”
而后又凝视着他加了一句:“别忘了,我与你一样,不该是关闭于小小金笼的鸣禽,而是要飞在云霄之上的鸿鹄。”
“凤凰,是凤凰。”他笑道。
知道她懂意思,果然是抿嘴勾人的笑。
“远方嘉树,待凤来栖。”他悠悠道,最后调皮一笑,“与冯夫人别过。”
凤栖看着他转身打马,身影消失在城郭之外。她告诫自己,生离死别均寻常,她要和他做一对英雄儿女,不应该为小小别离而落泪。所以硬是瞪大眼睛,把泪意和思念都吹干了。
姊夫王枢,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凤杨嫁给他时,是晋王妃“榜下捉婿”,一眼相中的新科进士。当时很多人嘲弄“齐大非偶”,又觉得王府大郡主嫁个新科进士实在是委屈了,唯有周蓼浑不在意:“晋王的女儿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正经士人家庭,男子敦厚、有才华、肯上进,我觉得再好不过。扶桑虽然是王府女儿家,但应有的妇道都该遵守,能相夫教子,成就报国之士,岂不是她最大的功业?”
凤栖入住的王家府邸,在汴梁不算豪宅,家里僮仆丫鬟也不很多,但住进去舒舒服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