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掩口笑道:“你有哪儿不能看么?”
“没有。”他依然坦然,侧过脸指了指耳后的青印,“这里也可以大大方方给人看。‘高贼囚’,一辈子坦荡,不怕人笑话。”
她的目光却没有看他那方代表耻辱的刺青,而是顺着他散开了一些的领口往下瞟了瞟,目光好像钩子,要把他的领口再钩开些似的。
他附她耳边低声道:“噫!小娘子中的登徒子,非卿卿莫属。”
她则推了一把:“汗臭!洗澡去!”
高云桐在热洗澡水里享受难得的放松与惬意,眯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见凤栖捧着他的干净内衫来了,睁开眼开始与她说话。
到汴梁,再回到磁州,这一路很多事,他一点一点讲,要听听她的意见。何况,本来也喜欢和她聊天,仿佛话儿永远也说不完似的。
凤栖先抱着衣服站在浴盆前,听久了,干脆拖过一张杌子坐在他身边,一边撩水给他冲洗脖颈,一边听他说事,时不时评点:
“宋相不是坏人,却实在执拗,一根筋的人最容易被蒙蔽,要等他看清一切,只怕必须是血泪的教训。”
“我爹爹禅位亦算明智,只是不在其位,风险也大。只能先夹着尾巴做人,聊自保吧,但虎狼似的哥子在上,不知道还能自保多久。”
…………
说到最后也忍不住道:“你这可糊涂了,哪有皇帝轻易拿禁军许诺的?明摆了就是要赚你上钩,偏生你就贪图了。可不,随军附赠监军太子一位,可给你颜色看了吧?”
她的手指恰好抚过他肩头的一处新伤痕:荆杖虽细,不至伤筋动骨,但抽下来的“拖劲儿”也是春夏之交的薄衫搪不住的。肩背上一道一道红肿起来的印记,荆杖顶梢的地方就抽掉人一层油皮,上头浮着细细的血珠。
“打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她有些心疼,又有些嗔怪。
“是有点疼,要是你给吹吹,说不定就不疼了。”他软软地说,冲她眨眨眼。
凤栖翻了翻眼睛:“噫,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叫我拿哪只眼睛看你这位大将军呢?!”
“高大将军”笑道:“谁说我天生该是大将军呢?我本来不是个文弱书生么?”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他紧跟着轻吟着,目光明亮俏皮,看着凤栖。
凤栖只顾盯着他的伤痕,小心用手巾擦净上面的血珠,低声说:“我知道。”
而后那手巾向上擦洗他的耳后灰垢,在那青印上停留了一会儿,细看那是一个个细密的针孔,洇上靛青色染料,所以终身不会掉色,一个较大的“晋”字,周围还有“刺配”等小字样,是一种跟随终身的耻辱痕迹。
她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感受,有同情、心疼,但不多,更多的是懂得,懂得他的抱负和执着。
他吟的是《水龙吟》,她忍不住就往下接词句:“……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①”
高云桐原本带着丝微戏谑的神色慢慢转为肃然,而眉间一颤,川纹却舒展了。
他朦胧的目光渐渐浮着雾气,但显得格外明亮,在袅袅水汽里带着星芒似的。
他缓缓扳过凤栖的脸,很慢很慢地凑过去,很深很深地吻她。
虔诚而爱。
因为这种懂得。
第209章
第二天,府衙监狱失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高云桐很快换好外衣,拿起佩刀打算出门。
凤栖问道:“你昨儿说,太子晓得你把靺鞨俘虏关押在府衙?”
“嗯。”
“然后今天府衙监狱就失火了?”
他挑眉俏皮一笑:“嗯!巧不巧?”
“你故意的吧?”
高云桐笑道:“当然。不然你觉得我会听不懂靺鞨话,审不了靺鞨谋克?”
他在应州做斥候的时候通晓靺鞨语,凤栖是亲眼所见的。她于是也笑道:“怎么,决定坑这位太子一把?”
高云桐敛了笑意:“只是证明一下自己的猜想,但并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没有实据,有了也无法把他和他爹爹拉下宝座。他们是先帝血胤,如今又名正言顺地在位,要扳倒一个掌权的皇帝,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更要他失道寡助,不是我区区几万义军就能做到的事。”
凤栖也敛了笑意,但却比他狂妄:“泥脚杆子陈胜吴广都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又有几个能打的兵在手上?你胆子尚不如那几个泥脚杆子。”
高云桐道:“我终究是读书人。”
读书人身上有读书人的拗劲和呆气。
造反,然后自己乘机做皇帝,那是绝对不肯的,哪怕没有现世的压力和后世的舆论也不肯自己那关他过不去。
凤栖瞪了他一会儿,只能说:“行,那你去吧。”
“你知道我去哪儿?”
凤栖道:“你难不成还会去府衙救火?都知道他会使坏,想必该你做的准备早就做了。这一遭是给曹铮看的吧?证明太子不足信。所以现在八成是去曹铮府上。”
高云桐笑道:“你个小机灵鬼。”
又道:“不错,昨儿关进去的是个靺鞨俘虏,但不是谋克而是个小兵,啥都不知道我早审过了。今日只能委屈他当这个烧死鬼了,不过他手上沾着不少大梁百姓的血泪,烧死也不冤枉他。”
“曹将军是不是还期待着北狩那位官家回来?”凤栖没头没尾地问。
高云桐挠挠头:“这可不容易呢!北狩官家要能回汴梁来,要么是我们直捣黄龙彻底打趴下靺鞨,要么是靺鞨拿他做饵,再立个傀儡对抗凤震现在凤震已经是傀儡了,想来靺鞨也懒得再扶持第二个。于我而言,把沦丧的国土收复回来是最重要的事,谁当皇帝,只要不掣肘我,我都无所谓。”
他的想法永远都是如何收复河山,唯一的野心大概就是拥有的权力与民心能达到皇帝不要掣肘就够了。
凤栖却没他那么迂,心里在想:凤震所作所为已经早不像个人君,还随时要担心他杀害我爹爹,他们都说爹爹不如凤震像皇帝,我偏不认这个理!即便是庸常人,只要肯虚心听宰相和百官的意见,垂拱而治就做不了君王了?爹爹仅就心思正直、不肯卖国这一条就比凤震强!
她怀着这样的心思,不免有些偏执起来,亦不晓得这种偏执会惹出祸端。
等高云桐离开,凤栖见他的马往曹铮府上而去,她便换上窄袖衫子,散穿着长裤而只系短短的掩裙,再披一件短褙子,这打扮不大正统,是丫鬟使女、农妇女工等奔走服役时的装束,但便于骑行。
她先雇了车直奔府衙,远远地就看见关押犯人的那片高墙上空仍腾着青烟。她下车带上幂篱,挤在人群中探头问:“咦,这是怎么了?”
围观的人说:“府衙走水了。刚刚扑救下去。”
“好好的,怎么走水?”
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个:“有伤亡么?”
有懂的人说:“还好,发现得早,就是内里一间牢房不知怎么的火烛不慎吧,从内而外地烧起来的。刚刚抬了七八具尸体出来,大多是犯人,有两个是狱卒也叫倒霉差使,白搭了条命。”
凤栖便向前挤了挤,旁边一人说:“别在往前了,衙门里正火大着呢,靠得近了就要挨鞭子。”
另一人说:“好像有什么大官进去了,当然要戒严。”
“是曹将军么?”
那人摇摇头:“曹将军大家都认得的,肯定不是。也不是刚来的高将军。反正大车堂皇得很,上面都是刻的云龙图案,倒像个皇亲国戚似的。”
“有什么皇亲国戚,无非是那位监军太子罢!”凤栖笑道。
火势已经扑灭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退散了。
凤栖戴着幂篱,在衙门旁边一座茶馆楼上要了点粗茶,盘着茶碗半日也没喝一口。幂篱纱面帘后那双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府衙门口的拴马桩,那里拴的是两匹纯白马,正是太子显摆身份所用。
过了好一会儿,她见马夫过来重新给马匹上辔头笼头,估摸着里面的人要出来了,便放下一口没喝的茶碗,理好面帘,到了府衙旁一棵大树后探头探脑的。
太子出来时,她这异常的举动正好给太子的亲卫抓个正着。
他们正是焦灼忧虑的时候,顿时粗鲁地喝道:“谁!在那儿张望什么?!”
凤栖转身便快步要走。
凤杭恰也出来,刚踩在小侍宦跪伏的背上打算上车,听见护卫这样一句,不由停了步子,皱了眉道:“鬼鬼祟祟的,一定有事,喝两声是要打草惊蛇么?饭桶蠢货!还不把人抓过来!”
凤栖当然跑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亲卫,很快被粗鲁地带到了太子车前。
衣衫褶皱,头发也从首帕里露出几绺,捂着胳膊带着哭腔说:“青天白日的,哪有随便抓良家妇人的道理?”
衣衫虽褶,腰肢纤软;发型虽乱,青丝如云;声音如泣如诉,又如歌如吟……虽然面庞隐在幂篱下,太子已经好奇起来:“这,该不是位故知吧?”
警惕性他当然还是有的,只说:“区区小娘子,需要用这么大力捉拿么?先借府衙的地方问两句话吧。若是搞错了,还需打招呼呢。”
眼风一使,凤栖便身不由己,被他的人捉小鸡似的捉到了府衙大门里面。
里面尚有很多府衙的差役,见太子折返,也是一脸诧异。
凤栖见人多,仅有的担心也没了。
未及开口,幂篱被人粗鲁地掀掉,阳光涌入眼帘,焦烟的气味也涌来。她一手遮眼,一手掩鼻,别人看来又似是极度害羞一般不敢正眼见人。
太子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冯娘子。”
凤栖咬着嘴唇,偏不说话,垂头欲哭无泪般模样。
太子道:“误会了误会了,冯娘子是有什么事么?”
凤栖半晌才说:“路过而已,难道竟犯了跸不成?既然是误会了,我该走了。”
凤杭当然不肯让她轻易走掉这位是高云桐的妻子,高云桐不会没听说府衙着火的事,却一直没有来看一眼,原来是叫妻子来偷窥了。自己幸好下手得早,不然万一给这帮子鬼精鬼精的家伙审问出什么来,真是危乎殆哉!
凤杭笑道:“难得一遇,就借府衙请冯娘子喝一盏茶罢。”
“我不渴。”
“我渴。就陪我一盏茶嘛。”凤杭亦是圆熟之人,笑融融、软绵绵,一副叫人难以拒绝的模样,“今日遇到了烦心事,本来想请高将军过府一叙,但估摸着他忙得很,恰巧遇到恭人,也可以替我带几句话给高将军呢。”
凤栖只能一脸为难地左右看看:“我……真的只是路过。”
凤杭道:“我晓得,不过这里嘛,你放心就是了。”
府衙里真没什么不放心的。凤栖也打算与凤杭这位堂兄好好周旋周旋,于是假作为难,半日才肯点头,还说:“不过一会儿还要去集市上买些针线的,不能耽误了,耽误了店铺子就打烊了。”
凤杭自然一诺无辞,把凤栖哄到一间空屋子里,亲自倒了茶捧过去,然后自己坐下,叹了口气道:“我亦是在这陌生地方找不到个能说话的人!无数的烦恼不知对谁讲才好。”
凤栖一片懵懂地看着他,心里却想:这男人长得风流倜傥模样,一双桃花眼儿一看就是风月场上的惯熟老手了姐姐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大概多是指这种人。
她说:“咦,不会吧?太子殿下难道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凤杭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错,但人的孤独总是相通的。”
拍拍大腿又叹口气:“是我先该和冯娘子说声抱歉呢。”
凤栖板着脸道:“不必说了,我心领了。”
凤杭才是个“破题儿”,倒一时噎住说不下去了,好半天才陪笑道:“娘子晓得我要抱什么歉呢?”
凤栖说:“你打我家官人,当然该就这条抱歉。”
凤杭哭笑不得:女人家心思真窄!眼界真低!脾气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