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进门就被里面的腥臭气味呛着了,紧跟着里面人的粗俗话语也让她觉得不适。
溶月默默收拾出一个角落给她躺下,凤栖说:“我不急着睡,先给你身上擦擦药天还热,不要不注意弄溃烂了。”
鞭伤不伤筋动骨,但血痕条条,皮开肉绽,看着触目惊心,涂药时溶月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刚刚那帮子视她们俩如无物的营伎们不由都注目过来,然后有几个热心的还围过来:“这是惹翻了谁吗?受了这么重的刑。”又有说:“明晚我会伺候酒宴,到时候偷偷带些烈酒回来给你擦一擦,比药油防溃防生疮的效果好得多。”
都是苦命人。
凤栖鼻酸道谢,顿时连帐篷里污浊的气味都不觉得难以忍受了。
明晚营中有酒宴。凤栖想:莫不是温凌的弟弟幹不思派人来了?
第二天接近中午,营伎们乱纷纷地起床,洗漱梳妆一通忙活。
她们也分三六九等。
长得好看、技艺高妙的,是伺候主帅、将军这一级别,宴饮上陪酒陪舞,好吃好喝,但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次一等的清秀佳人,是伺候猛安谋克的将官,相当于万夫长、千夫长这类,眠于军帐,只需忍耐一个人的坏脾性;
最惨的是长相粗糙的村野妇人姑娘,多是掳掠而来的,则是平日到晚上就绑在榻上,外头大头兵们排着队、提着裤子一个个轮着泄欲,那种牲口般的羞辱感和痛楚,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这架势,来的人只怕地位不低。营伎中等而上之的都是精心打扮,但也都是愁眉苦脸。
凤栖悄然问:“可知今日谁要来?”
一个漂亮小娘子说:“听说是比冀王还要尊贵的人儿。叫我们务必要好生伺候着,不然当心小命。”
那八成就是幹不思了。
凤栖只是诧异,幹不思也有胆子亲自到温凌军营里来?
又想:他身是太子,又有绝对占优势的人马,拿定了温凌不至于跟他同归于尽,所以亲自过来羞辱凌逼。这样位高一级的压迫力量,温凌纵使恨得牙痒也不能不敷衍着,甚至会不得不退让几分以求自保。
营伎们应差,当然不会有凤栖主仆的事。她们俩也很见机,用草木灰抹了脸,脏布帕蒙了头发,穿灰扑扑的衣衫裙子,只在后头烧火煮水。
熬到夜幕降临,外头篝火燃得半天亮,载歌载舞的声音响起,军士们喝酒说笑声也响起。
凤栖盯着小铫子下的火苗,怔怔地发呆。
只听萨满的傩歌高亢了一阵,又渐渐低矮了,觥筹交错声清晰起来,接着又是歌女们的唱腔乍起,渺渺入云,再接着是鼓点,节奏和调子有些像《臻蓬蓬》,踏歌的欢声又雷动了。
纷乱的脚步声却从四周纷至沓来。
凤栖在这些声音里辨析,渐渐心往下沉,终于说:“溶月……”
溶月没她那么细心敏锐,一直只专注于火焰的大小和铫子里的沸水,“啊?”了一声抬头:“娘子,怎么?”
凤栖说:“他们在营地里搜查。”
“谁?搜什么?”
凤栖说:“今日来的,不是郭承恩,就是幹不思自己不,以规格来看,是幹不思的可能性更大;幹不思肯定没有怀着好意来,在营中搜检,想必是要找到什么证据。我们很有可能也是他要搜检的内容之一。”
溶月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说:“我们逃罢。”
“往哪里逃?在这营地的哪里,他们都能瓮中捉鳖一样。”凤栖说,“越动弹,越显眼。”
溶月害怕得开始落泪、哆嗦。
凤栖抓住她的手:“溶月,冷静,该来的总会来。”
溶月也点点头:“娘子,我不怕,我与你一起。”
凤栖拿了一块炭木,翻开白苎麻的裙子,想写最后的遗言,又陡然想到写了也不一定能流传出去,大概她上次给高云桐的信中暗书,就是她此生最后的遗言了。
但现在总要留点什么,给后人,亦或自己。她再一次握紧炭笔,看着裙褶一道一道,宛如竹纸上打着朱丝栏。
“溶月,你有没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话?”
溶月流着眼泪,摇摇头:“家里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呢,何况写了他们估计也收不到。”
凤栖笑了笑:“不错呢,是处青山可埋骨,胡乱用草席一卷,挖个坑就算客气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人为我们‘夜雨独伤神’。”
知道溶月听不懂,只抚慰地拍拍她的手:“不怕,来了也好,我们都是干干净净回去。”
又想起温凌那个可怕的毛病,自己也不由打个哆嗦要是她也被他分尸斩首,腌制得面目如生,藏在匣子里随时拿出来盘玩,该是死都不能安生了吧?只是她心思怪异,又与寻常小娘子不同,突然好奇起来,若是人真的死了,她死亡的头颅又能不能像伍子胥挖眼置于东门一样,还能看到眼前的一切?
好奇心一起,好像害怕又少了。
她手速如飞,在裙子的米黄色里子上用炭笔写着一笔行草书,然后放好裙摆,默默听着外头的一片混乱声。终于有人掀起了她俩所在的帐篷门帘,然后用粗鲁的靺鞨语大声喊:“快来!这里还有两个女的!”
凤栖站在篝火前,缓缓道:“我是替冀王煮茶的。”
但进来的人完全不懂汉语,也完全不认得她,想来并非冀王麾下的人。
他们为首的穿着谋克千夫长的衣甲,辫子盘卷在耳边,络腮胡子里露出狂笑:“带走带走,给太子辨认。”
溶月不懂靺鞨语,在几个人势若猛虎地逼过来时,本能地挡在凤栖的前面:“你们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家娘子。”
凤栖怕她吃亏,手一抬,用靺鞨语对他们说:“我们自己会走。”
几个人听着她娴熟的靺鞨语,愣住了,又见凤栖并不慌乱紧张,只是眉目沉沉、肃然冷静,他们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而后见她橐橐地一步步往门外走,也就不上来动手动脚。
但溶月急坏了,她一把抱住凤栖往后一挡,又拎起滚烫的水铫子泼面前那些男人,最后一脚踢散了炉子里的炭火,有一团火掉在了毡毯上,慢慢燃烧了起来。她对凤栖说:“娘子,我们不能叫他们羞辱完再杀。”
可惜这样的反抗几乎是螳臂当车。
被泼到热水的谋克千夫长只是烫到了小臂,并无大碍,却勃然大怒,踩了着火的毡毯两脚,就不管不顾喊道:“她们俩有鬼!抓起来!”
几个人大男人呼啸着扑过去,按住了溶月,也按住了凤栖,她们的脸在地上摩擦,双臂被狠狠地反剪,身上挨着拳打脚踢,情急间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被打得昏昏沉沉。
没有人去扑灭毡毯上的火苗,火势渐渐大起来,凤栖感受到背后烈火的灼热。
接着,凤栖头上挨了一脚,那战靴卯着厚厚的皮革底,踹过来犹如大锤,她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溶月的惨呼:“娘子!娘子!别打我家娘子!……”
…………
三昧真火在四周燃烧,身上的血液都被烤干,铺天盖地的痛楚像沸油泼过来,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她四处转腾,在火光中隐隐看见高云桐的身影,她大喊着“嘉树!”嗓子却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脚下闪着熔岩般红光的土地开裂了,她掉落到下一片岩浆里,火焰逼得愈近,她感觉到皮肤的焦枯,又感觉到焦枯肤色下裂开的血肉里射出一道道金光。
涅槃的凤从她身体里飞出来,凤鸣九天,其声清越。清凉的天水洒落下来,从头顶带来一阵清凉。
她的灵魂之凤突然又飞回她的身体里,带走了刚刚的灼痛,浑身像浸在清凉的井水里,她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回到人间之前忍了忍睁眼的欲望,静下心来,慢慢从悠远之处听见了声音。
那声音起初模糊,仿佛很远。渐渐清晰了一些,拉近了一些。又渐渐听出来是两个男人怒声用靺鞨话吵架。神志昏昏的她一时间没有听懂靺鞨话说的是什么,要等又过了一会儿,神志才终于清醒了,此刻是避免睁眼,依旧垂着头,忍着浑身的疼痛,听那两人在讲什么。
声音是温凌和幹不思的。
幹不思说:“果然是她,她化成灰我也认得。二哥,你留着她,居心何在?”
温凌说:“她原就是我的人,又是晋王的女儿。”
是在辩解,声音挺高,但听起来无力。
幹不思“呵呵”地冷笑:“晋王已经死了,他的女儿又有什么价值?我的表妹不是定给了你做冀王妃?你借口征讨南梁不肯回黄龙府成婚也就罢了,身边留个曾经的女人,叫我那妹妹该怎么想你?又叫我该怎么想你?!”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也是堂堂一位王,难道身边不能留一个女人?”
“你的营伎都在这里,漂亮的、丑的,都在。我的好阿哥,你睡这些营伎,睡多少个都行,我都不问,我表妹也都不会跟你计较。但这位,身上担着两个国家的血海深仇,你却还当个宝看待。你和南梁走得好近,甚至和太行匪人都有来往,只怕她‘功不可没’吧?”
幹不思笑音很凶很莽,仿佛手指已经指到了温凌的鼻尖前:“请问,你是何居心?!”
温凌不知是气到一时没有说出话,还是被问懵了,一会儿方道:“谁拿她当个宝看待?她不是被我当营伎了么?”
“你把她当营伎呵?那今晚借我一睡,如何?”幹不思戏谑道。
温凌这次是生气,鼻孔里出气的声儿都能听见,他强压着怒火:“幹不思,你今日翻我的营盘找人,我已经忍了很久了。她是营伎,不过她是我的营伎,不是你的,除我之外,谁也别想碰她。”
“至于么?”
“至于!”温凌声音像风里的钢刃,带着凌厉的金属音,“我就是要独霸她,羞辱她当年带给我的奇耻大辱,我要亲自折磨她到死。”
幹不思好像被他那尖锐的气势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行,行。她那兄长被太行匪立为皇帝,她大概率也通敌。我不睡她,你交给我审她。”
“我不放心你。”
幹不思嗤笑道:“行,行,你不放心我,那我亲自看你审,好不好?你不是要亲自折磨她么?我晓得你的刑房里有好多好玩的玩意儿,今日先烙她一烙,然后把焦皮撕开撒上盐巴,过三五日结了痂,再用铁丝刷子刷开痂疤,再撒上盐巴……伤在皮肉,又不生疮,能哀嚎三五个月不死,任凭什么都会招了。怎么样?”
凤栖心脏都给他说得哆嗦,心道:温凌,你那些所谓的“喜欢”要是真的,你今日就给我一个好死。
温凌道:“我已经审过她了,她一个娘们儿,屁都不懂。”
“那是刑不到位。”
“到不到位我不知道?”
幹不思虽莽,也不是绝然的蠢,当然知道温凌护着凤栖的小心思。他终于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哥,我和你说实话,太行匪军惹到我了,他们奉她哥哥为皇帝更是我不能容忍的。如果你舍不得对她施用酷刑,好的,我也不勉强你,她一个娘们儿,估计确实不知道什么。但你今日到底对父汗还忠心不忠心?对我靺鞨还忠心不忠心?还是被这个娘们儿迷丧了心智?”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估计句句都有人指点过,句句都叫温凌很难回答,只能冷笑及沉默,逃避直接回答他。
好在幹不思也并不是要温凌回答:“她迷得你三迷五道的,我作为太子,实在不放心把黄河渡口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你。现在我已经有了拿下汴梁的计策,两个渡口于我都很重要,你带着你的小美人到大名府去歇一歇吧,我替你看着渡口。”
温凌哪肯让他这么轻易就剥了自己的权柄,冷笑道:“两个渡口于我也很重要,没有圣谕,我不挪地方。”
幹不思笑道:“勃极烈的军书已经在我手里了,圣谕也快了。”
拿了军书给温凌看了,见他脸色大变的模样,幹不思越发笑得深沉:“何必,仅就今日我捉到南梁晋王之女被你藏着这件事,你猜父汗和勃极烈们会怎么想?刚刚还在你帐篷里搜到了一套汉人的衣冠你心思早活动了吧?想学汉人那一套了吧?阿哥,我告诉你,勃极烈们现在就生恐我们靺鞨的勇士们被汉人那一套腐化的东西哄得找不着北,连父汗上回悄悄在宫里购置好些汉人的奢靡丝绸、器玩、文房等把玩,花掉了国库里的银钱,都被勃极烈们用国法叱责,蒲鞭示辱。①何况你耽于汉女,喜爱汉家服制,乃至汉家文化,这些都是要动摇我国根本的!我劝你改了罢!”
温凌脸色铁青,终于说:“没有的事,怎么改?汉服只是掠来觉得好玩才留下的,汉女也是一晌贪欢而已,谁会为她左右心思不成?”
“你杀了她,我就信你的话。”
第270章
凤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听见温凌居然还在为她争:
“她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父汗下旨了,我再遵旨也不迟;太子又没有登基呢,我如何算是忤旨?”
她一直赌他有“三分情意”,他居然给的有点多。
然而幹不思终于冷笑一声:“圣旨已经命我执掌整片河东的区域,为‘天下统领大元帅’,阿哥要不要看一看旨意?”
然后窸窸窣窣一阵纸张响动,温凌默然许久。
幹不思大概给他看了圣旨,又洋洋得意地说:“你我兄弟,只要一条心就好。实话告诉阿哥,磁州相州都已经在郭承恩‘常胜军’的掌握之中,亦即在本太子的掌控之中。你这里小小的一些人马,若不肯从命于我,我只能当阿哥是要做个乱臣贼子,也只能挥泪处置你。”
他接下来扬扬地对温凌说了他如今的排兵布阵,说得闭目装晕的凤栖也心中惨然。
幹不思在郭承恩的帮扶和他外公家的强势推举下,已经用大军环绕了温凌所掌控的地盘,当然说起来是“须不给南梁留分毫空隙”,实则是不给温凌留分毫空隙;又说郭承恩的大军和幹不思的亲军均已推进到延津渡旁,言下之意是温凌要敢有起反的意思,分分钟就被当叛臣拿下,剁碎了都没有人敢多话。
实力相差那么大,温凌不妥协也得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