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放下了琵琶,正在擦脸上铅粉的凤栖说:“得了,你别劝谏了,也就你这样的穷措大不懂,他们这些名利场上的男人,大多都是这德行。明堂里谈不通的事,在酒宴上一起吃喝过,一起玩乐过,就都谈的通了。”
“我也不是没经过名利场……”高云桐欲要反驳她的意思,但细细一想,他还真不大投入得进这些纨绔公子们的名利场中去,他一向只顾自己闷头喝酒陪笑,却没注意到凤杞虚与委蛇的演技。
凤杞擦了擦脸上沾上的舞伎的口脂红印,笑道:“妹妹嫁的是老实人,这是好事。”
又说:“我其他能耐没有,但跟着爹爹在欢场打滚,颇有些这方面的经验。晓得郭承恩这种人,是以名利笼络人心,所以也只能以名利笼络他。虽然他是个三姓家奴,但若他肯倒戈,妹夫手中的兵就能少很多损失,可以更多地拿出来对付幹不思和温凌。”
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刚刚一派欢乐热闹,现在突然冷清下来,正厅外秋风呼呼而过,竟有些鬼气森森。凤杞茫然一笑,似乎在看着天空中寥落的几颗星子,惘然道:“我今日是不是对不起娉娉了?”
“哥哥……”凤栖拉着他的胳膊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哥哥不要记挂娉娉了吧,让她在天上好好的,不要为哥哥担忧。”
凤杞沉沉地说:“我记挂着她,念着为她报仇,我才能觉得我还配活着……”
凤栖和高云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合适,面面相觑。倒是凤杞笑道:“天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没事,我挺好的。”
晚风吹过,有些秋的凉意。
凤栖还穿着绡纱的乐伎衣衫,有些瑟缩,高云桐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转脸看见她脸上脂粉犹在,口脂残红,目光里是少有的茫然朦胧。
“冷不冷?”他问。
她缩着肩膀,摇摇头,却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在墙角无人处,抱着她贴在羊角灯的阴影里,垂头吻她,在她耳畔喃喃道:“上苍确实待我不薄。”
隔了一会儿又说:“现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法拿一般的道德来约束,为了收复河山,都在竭尽全力。”垂首在她颊边,颌骨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继而发出近乎无声的长叹。
凤栖说:“是,我可不怪你今日喝花酒。”
转而被他轻轻掐了一把肉,恨恨道:“我在劝慰自己不计较,你倒在火上浇油。”
凤栖笑了:“我浇了什么‘油’?穷措大须知,我们的敌人奸似鬼,用君子那套法子,你又要走当年弹劾章谊被贬出京的老路。”
“穷措大粗得很,要治治你这无礼的小娘子。”他在她耳边咬牙道,“我现在一肚子气,一点不想听你教导。”
凤栖被他的手握着后腰,那力道仿佛要把她揉进怀里,压迫到无法呼吸了。
她心知肚明,他喝了酒,郁闷完一顿后虽然心里晓得她与哥哥的意思,但还没有完全认可。此刻确实是一肚子气与“气”。
“行吧,你要怎么出气?”
“回屋去,军棍伺候。”声音低到往耳朵眼儿里吹,热乎乎、痒兮兮的。
她痒得躲开,扭摆而嗔视,媚然天成。于是又挨他拍在肉上的两巴掌,火辣辣的,血脉里蹿起热流来,心里也痒兮兮起来。
她扬起头,胸脯一挺,身上他的紫袍披不住,露出她白皙的脖颈和茜红绡纱半遮半掩的肩与胸。
“你敢”
他如何不敢!
四下无人,顿时一把横抱起来,撞开院门与屋门,无视从瞌睡中惺忪坐起身的值夜丫鬟,而一路把她抱进卧室,丢在榻上。
“这种衣服,以后可不能再穿了。”他今晚喝的是酒,肚子里都是醋。
只可惜了那一身乐伎的绡纱衣裳,被他弃若敝屣,丢在榻下。
第283章
凤栖早上醒来时浑身酸痛,而睁眼却看到高云桐正一丝不苟穿好里外衣裳,估计又有陪皇帝早朝、操练士卒等一大堆事情要做。
她伸出胳膊拉住他的衣摆:“真是,让你过了一把当朝臣的瘾了么?天天这么积极?”
高云桐好脾气地回过头说:“嗐,你哪里看我是个有官瘾的人?还不是事情多,你大哥需要人协助,我正好又比较熟悉并州的事务么。”
“昨晚上把人家弄得浑身酸痛,现在拍拍屁股就一走了之了?”她看看地上散落的几件乐伎的衣服,又说,“我早起穿什么?”
她总不免有这样无理取闹的时候,但叫人看在眼里,总不觉得是矫揉造作。
高云桐伸手把衣箱上整齐叠着的几件绢布裙衫给她拿过来,笑道:“荆钗布裙,不好么?”
“好,我又不是我哥。”她娇嗔着,伸臂好像要穿衣,实则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重新拉回到床榻上。
高云桐未免也有点把持不住,与她耳鬓厮磨,缠绵了一会儿方低声道:“可不成,回头腿都该软了!你今日是怎么了?”
凤栖笑着咬了咬他的耳垂:“你看你,自己把持不住,还怪我欲求不满么?”
那尖尖的小牙时不时就要给他来上一小口,用一阵一阵无法意料的刺痛提醒着她的存在感。
没等男人回击,凤栖却把他推开,笑道:“傻瓜,这就是告诉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哥哥虽不是城府深沉、善使心机的人,但也不是一味的蠢笨。郭承恩那头狼,就得由他去套,套住常胜军,幹不思就危乎殆哉了。”
高云桐目光一亮,索性坐在床边,抖开一件天青色小衫,把她白润润的胳膊塞进袖管里去,然后道:“让郭承恩以为官家是个好控制的蠢材,而并州有钱有粮值得他投靠过来一搏?”
凤栖系着侧衽的衣带,笑道:“你果然一点就通。”
他抬眼望着床顶上方的承尘,好像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说:“一来怕他骗一把就跑,二来怕他真正在并州立足,会尾大不掉。”
凤栖道:“利益比跟着幹不思大,风险比跟着幹不思小,他就不会骗一把就跑;怕他投奔过来尾大不掉得先给他看起来立时能够尾大不掉的机会,再摘他的羽翼。你猜他会最忌惮谁?”
高云桐抖开凤栖的长裙,把她的腰揽进怀里,然后帮她系上裙子,抚过那流水般的丝绸,笑道:“你要让我‘重耳在外而生’?”
“演一出戏。”凤栖被他环着,心里微微有些紧张,“你怕不怕?”
他很快就回答:“不怕。”
凤栖诧异于他的毫无疑虑:“难道不怕我哥哥借机鸟尽弓藏、夺你的兵权?”
高云桐道:“纵使不知道他会怎么样,难道我还不信任你么?”
“你就这么信任我?”
高云桐歪着头端详着她,最后笑道:“我要是温凌,我就不信任你个小骗子。但我是高云桐啊,我坦坦荡荡,自然相信你也坦坦荡荡。”
凤栖忽觉心中涌起一股酸热这种信任实在太过珍贵,她几乎从未体验过。
但还是捶他胸口一下,嗔怪道:“哪能这么随便信任别人?”
“你不是别人。”高云桐道,“我看人很准的,你在靺鞨营中周旋,巾帼不让须眉,是不拿刀的勇者。你心思虽然深细,但方向总是正的,够有格局,不是那种为小情小仇纠结反复的人。所以,为了收复故土,为了南梁中兴,你没必要哄我。”
他又说:“你刚刚提的关于招安郭承恩的思路,我细想想觉得是有道理的,我给郭承恩让开道,我还到太行山里去,一旦他反戈成功,我就与义军共同对付幹不思的铁浮图。我尚有一个后招瓦解靺鞨在黄龙府的勃极烈制度,幹不思终将与他的父汗决裂,成为孤悬的靶子。”
“那……我跟你走吧。”
他给她系上鸾带,抚平上面的折痕,摇摇头笑道:“你留在并州更好,制衡郭承恩的人,我怕你哥哥不行,还得你来。”
怕她又要问“你就这么信任我?”,高云桐捂着她的嘴笑道:“我无条件信任你。”
“我们俩总是聚少离多,你……你舍得和我分开?”
凤栖的手指在他颈侧画着圈,说话时嘴唇嘟嘟的,好像要哭了。
高云桐说:“舍得呀,又不是第一回 。”
然后挨了她一粉拳。
他抓住她的小拳头笑道:“要是总也舍不得这舍不得那,咱们就总也没有长长久久可以期盼了,所以必须得舍得。不过,郭承恩那个老狐狸,要来并州之前,肯定还会派人再三试探,所以我们还有好些时间可以颠鸾倒凤呢。”
凤栖嗔笑把他伸过来的手推开:“去吧,去吧,去上朝吧,我那哥哥又怕你,又盼你辅佐,你对他好一些、客气一些,可别像宋纲那些老冬烘似的。”
身上带着狼头刺青的商队,第一次来并州就得到了甜头,于是很快来了第二拨、第三拨……
并州勒紧裤带,又用晋阳私藏的银钱越潼关买粮,硬生生给郭承恩凑了三次军粮,其中还有战争期间极其珍贵的肉脯、肉干、盐巴和腌鱼。
过目往来账目的周蓼和凤杨不免有些担忧,叫来凤栖问道:“这样填送郭承恩,能行么?他会不会只拿钱粮却不投奔?那咱们不是当了冤大头,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凤栖道:“若是寻常时候,郭承恩当哥哥是个蠢蛋,骗点钱粮物资就跑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知孃孃有没有听见现在悄然流传在各处的一条消息?道是黄龙府有意裁撤乌林答部的军力,而开始重用温凌留京的手下?”
“这消息,准吗?”
凤栖笑道:“准不准都不要紧,因为本来就是放出来给别人听的。温凌听了自然暗自窃喜,更生了抢太子名分的企望;幹不思听了或会心生疑惧,但唯有南下更猛,才能凭借军功震慑朝野,又能给自己多些立身之地;而郭承恩未免要犯嘀咕,幹不思温凌两虎相争,他押宝押在谁身上都有失败的可能,还不如看清形式,及早换个安身立命的场所若能做新君的拥立之臣,得到并州的权柄,总好徐徐图之,或向西发展,或向南立身,强过在北边夹在靺鞨皇子兄弟俩之间难以做人。”
“你是说,郭承恩八成会叛幹不思而投奔我们?”
“原来不会,现在八成会。”凤栖下了肯定的一句,“哥哥现在的大方,是做给他看的,也是做给郭承恩手下的人看的他们看着并州有粮有钱有美人,还有一个胸无大志的‘刘阿斗’,哪有不眼热的?肯定撺掇着主帅南下。”
周蓼叹口气道:“虽有道理,还是好悬!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
凤栖道:“这种时候,只能赌一赌,拼一拼,借力打力了。否则,仅靠并州的实力,要对付虎视眈眈的两路靺鞨大军,还要把汴京那位赶下御座,简直是登天般难。”
没几天,郭承恩那里派来了第四支商队,进城的人展露了狼头刺青,解除了所有武器,熟门熟路地到了并州节度使府拜见皇帝凤杞。
凤栖在后院与周蓼、凤杨一起盘账,周蓼咬咬牙说:“晋王府再出一批银锭,往陇西再换一批粮吧,不知道这常胜军要什么时候才能喂得饱?!”
凤栖正打算说话,突然哥哥身边一名中侍跌跌撞撞冲进院子,气喘吁吁对屋外的丫鬟说:“官家的口谕,叫奴立刻告诉太后和两位公主!”
周蓼心一惊,捂着胸道:“难道杞哥儿出事了?!”
凤栖急忙安慰她:“孃孃别急,这些人进门都再三搜检的,也没进来几个人,能有什么事?天塌下来也不过就是郭承恩骗走了钱粮翻了脸。”
她心里未免也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说:“翻脸就翻脸吧,就当这次注押错了,咱们赌输了。钱是少了,无非勒紧裤腰带过活就是了。”
见周蓼和凤杨都很紧张,她便自己扬声道:“进来回话吧。”
那中侍进门,很乖觉地反手把屋门带上,几步趋上前,跪下还要行礼。
周蓼说:“我都急死了,你不必大礼,直接说吧,怎么了?!”
那中侍说:“官家叫我偷偷告诉太后和两位公主,今日进城来的,就是郭承恩本人!”
三个人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
周蓼问:“来人自报家门说是郭承恩?会不会是假扮的?郭承恩怎么会敢来并州?”
中侍道:“官家曾经和郭承恩一道在汴梁宫宴上喝过酒,说那次四公主还在场,他一定不会看错的。今日一定谈的是要紧事,高将军人在,但是好像说话有点冲,官家向太后和公主们求助来着。”
凤栖问周蓼:“孃孃,去瞧瞧吧。”
周蓼捂着胸口说:“我不知道我能瞧出啥来。”
凤栖道:“好歹在屏风后头,为哥哥鼓鼓劲,免得他一慌乱又说错了话。”
周蓼身份上是太后,按着南梁的制度,太后临朝称制并不少见,周蓼前往,即便被发现了也无人可指摘。
周蓼亦知道这里的关联,咬咬牙道:“亭娘,让你大姊继续盘账,你陪我去正堂后头与这些人的周旋,我不行,实在怯得很,你却懂得不少,有什么情况,你给我拿主意。”
凤栖责无旁贷,认真点点头,叫周蓼放心。
两个人疾步从正堂后的穿廊进入,悄悄到了皇帝召人觐见的简易御座后。那里有一架高高的描金朱漆大屏风,屏风后尚设座椅,是供皇帝摒人细谈的,也可以作为太后垂帘听政之所在,只是之前周蓼自忖自己不懂朝政,因而从来没有用过。
现在她被凤栖扶着轻轻坐下,屏息凝神听见前头的说话声。
凤杞还在客气,一口一个“郭将军”,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表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