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阿笙抱着今日整理好的稿子送去裴钰的院子。
因译注过程引经据典过多,须要裴钰自行择选精简,因此最后的成稿需要裴钰亲自定,这番繁重的工作便只有他一个人能做。
阿笙到的时候,却见裴钰的院内没了侍从,就连阿七也不知去处,她轻巧地往屋门内探头,唯恐多有打搅。
却见日常恪守礼法的裴钰此时,席地而坐,冠带被用来疏松地绑着长发,顿时多了几分秀美之气,当真是美人在骨,动静皆宜。
阿笙抬眼便见这满屋的文卷散得到处都是,而裴钰手中一手持笔,一手执稿,一双眉目微垂,即便听得来人动静,目光却始终未离开笔墨之上。
看来这院内的人是怕打扰了他才会自行离去。
阿笙看了看自己手上抱着的,和裴钰散在屋内四处的文稿,这么多,当真要留给他一个人做?
“家主……”
阿笙出声,裴钰并未看她,开口道:“放在那就行。”
阿笙看着满屋没地下脚的状况,也不知到底应该放在哪。
阿笙抱着那叠文稿左右挪动,找不得地方。
半响,裴钰方才抬首,看着阿笙寸步难行的模样,不由笑了笑,他伸出手去。
“给我吧。”
阿笙苦笑了笑,猫着身子想将文稿递给他,却不曾想脚下没踩稳,直接扑了进去,白色的文纸顿时全撒了出去。
裴钰也是未想到,平日里看着机灵的阿笙,这个时候居然用这么笨的法子。
他无奈地起身,将文稿一一收了起来,挪出一条通道,才往阿笙那走去,却见她即便摔倒了,第一时间却在看自己压到了哪些文稿,硬是不敢起身。
裴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手给我。”
阿笙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去够裴钰,冷不防被人提了起来,瞬间便扑进了带着冷香的怀里,她慌乱间扯到了裴钰落在身前的一束长发,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阿笙慌忙抬头便对上一双如渊的双瞳,似凌波化水,又带着三分的凉意。
阿笙心下一滞,快速地移开了目光,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又看到地上被她搅乱了的文稿。
“我不是故意的……”
裴钰见她站稳,复松手,低身去拾捡那些文稿,“无妨,我心里有数。”
阿笙内心愧疚,她知道即便真的有所妨碍,裴钰也不会表现出来。
“家主,我尚记得每一份文稿的内容和上面脚注的出处,我可以暂作你的文仆,帮你做精选。”
裴钰闻此有些意外,这些天来众人整理出来的文稿上千,阿笙居然还都能记得,裴钰随意提了一句,阿笙便立刻将其出处以及相关脚注说了出来。
“你竟然都能记得?”
阿笙笑了笑,道:“我自小背书就快,经过手的东西便能记住。”
裴钰看了看散乱的文稿,若是从头整理的确费时,有个活的文典在侧,能省不少时间,方才应承了下来。
良久,袁成杰见阿笙久不回来,复来看看是不是需要帮助。
刚靠近便见屋内,裴钰正坐于案几旁,垂目书写,而地上,换成了阿笙席地而坐,不断翻看着满地的文稿。
窗外的风吹得屋内燃起的烛火摇晃,仿似又暗了些。
阿笙蹙了蹙眉,并未抬首,开口道:“家主,着人剪一剪灯芯。”
嘴里唤着家主,但使唤起来却没有半点为人文仆的自觉。
裴钰正起身,便见袁成杰站在屋外,后者垂首见礼,道:“我这就去唤人来。”
之后数日,阿笙都定时出现在裴钰的院子里,二人配合的相当默契,裴钰若是有记不起的典籍出处,阿笙亦能提醒他。
虽然阿笙做不到像裴钰那般通解各家典籍,但她好在记性好,在她的帮助下,很快裴钰便将此次宣讲的文稿定了下来。
第四十七章 西州开堂
那日清晨,阿笙刚出房门,便见阿七抄着手在院内候着了。
“怎么了?”
阿七道:“公子今日要去拜访圆觉大师,让我来唤你一起。”
阿笙刚睡醒,脑子不甚清醒,阿七见她听闻此事眼中尽是茫然,半响仿似才想明白此等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
当年阿笙得了仲景的赏才初得名声,入了华清斋,圆觉大师是当世无二的智者,若能得其接见,这是何等荣光。
阿七见阿笙满眼精光的模样,白了她一眼,随后转身,领着人往启树园而去。
阿笙到的时候,裴钰正与一老者在树下相谈甚欢。
林中树荫斑驳,裴钰此时坐在大树铺于地面的树根之上。
他微微垂首,与老者攀谈着。
老者因体弱靠在软榻之上,一旁的童子为二人温煮着茶水。
阿笙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生恐有所打扰。
老者见有来人,秋水一般的瞳眸遥遥看了过去,阿笙只觉这双眼睛中充满了包容与慈悲,心下只觉柔软。
裴钰回头见她到了,示意她走上前。
阿笙走近方听二人以古摩诃语在交谈,她不失礼数地向老者见礼,老者言语中满是谦和,他看着阿笙说了一句,阿笙依旧带着不失礼的笑意,略有些僵硬地看向裴钰。
“家主,我听不懂。”
“抱歉,我忘了。”
闻此,老者立刻换了东境的语言,而裴钰在一旁却是笑了笑。
阿笙低首道:“是我才疏学浅了。”
老者看着阿笙,道:“我倒是未想到你这般年纪也能读得进去那些繁琐的东西。”
阿笙又看了看裴钰,知她有些拘束,裴钰道:“无妨,你便当只是见寻常老者就行。”
得了裴钰这话,阿笙方才摸了摸鼻尖,对圆觉道:“读是能读,就是读不太懂。”
闻此,圆觉丝毫不会觉得冒昧,反而大笑了起来。
裴钰浅笑道:“她对自己要求颇高,她的‘不懂’倒也胜过常人口中的‘懂’。”
阿笙这数日的能耐裴钰看在眼里,她并非如自己所说那般无知,或许是因自小身边的师父都过于厉害,才会让阿笙在学识上常有自愧不如之感,因此总认为自己是不懂的。
听裴钰这么说,老者来了兴致,当下要考教阿笙一番,阿笙虽然心如擂鼓,却还是端持着礼仪,等着圆觉的问。
圆觉自然不会去为难一个小女娘,他先问《博物致知》的“文化篇”,又问了《心体摄像》的“境心篇”,都是从前苦无多有涉猎的内容,阿笙自然是熟悉的。
圆觉静静地听阿笙一一答来,这一老一小的问答,仿似灵魂终点慈悲的回望,看向勃发旺盛的生命。
圆觉听着阿笙所述,虽不完美,但也颇觉惊艳,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见解,实属难得,复又问了一些他所著文典当中的内容,阿笙亦一一答复,熟练程度更胜前问。
见阿笙几乎对自己文典的内容倒背如流,圆觉虽觉不太可能,却还是问道:“你竟是都记下来了?”
阿笙点了点头,道:“字字句句,如凿刻在心。”
听完此言,圆觉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方道:“如此,我便不怕自己的心血会被人遗忘了。”
林中风起,吹散了茶壶的烟气,裴钰看了看阿笙,低敛了眉目,这才是他让阿笙来的真正原因。
圆觉近年身体减弱,他便是想让圆觉亲眼所见,有后辈之人已能背诵其经典,智者慧能已有传承,那是比人之性命还能长存百年千年之物,只要还有人记得文典内容,智者圆觉便长存于世。
圆觉复又与阿笙聊了许多,他早年亦是跋涉千里江山,见过众多风土人情,阿笙亦曾随着先生四处相地,一老一小有许多可聊的话。
阿笙此时方知为何外界会予以圆觉“智者”之称,天地寰宇,但凡阿笙提出的,他皆知晓,无论哪个学派,哪番言论,他都能论述深刻,如学识之海,竟是取之不尽。
阿笙不过与他相谈这番功夫便觉获益良多,她一时有些羡慕,当年裴钰竟然能在圆觉身边修习一年。
阿笙正说得起劲,裴钰忽而轻声提醒她,这才看到,圆觉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阳光穿过枝桠滑上老者慈祥的脸,让人不忍惊扰。
此时日近晌午,二人也该返回了。裴钰起身与那童子轻声拜过,又着人去取来薄毯,为圆觉盖上,复带着阿笙离开了启树园。
近一个月之后,南北上千学士纷纷开始抵达西州王城,不日,裴钰即将在大盛堂开堂宣讲圆觉大师经典之作。
那日,千人仰首听堂,王庭大盛堂内,裴钰着一袭文士袍,礼戴玉冠,兰玉之姿,不辞文骨铮铮,他虽年轻,堂下亦有年纪数倍于他之人,但却无人敢轻慢。
开堂当日,不断有人将裴钰堂上所讲,一一传递给启树园内的圆觉,以及在繁花殿与裴妙音一同等候的贺兰倬。
阿笙与众人一同站在大盛堂内,她居于角落,看着天光透过窗户照向那人轻灵无双的眉眼,还有糅合其中的纯粹。
阿笙此时仿似能明白一些,为何当年裴氏能以文礼之法替太祖平天下人心,受诸家供养。
胸中仿似有一股复杂而浓郁的情绪欲迸发而出,却又始终找不到情绪的支点,只能被她一次次深沉的呼吸压了下去。
阿笙回头便见易澜山等人眼中满是骄傲与感动,就这般看着远处正在讲学的人,原来学问也能让人心潮澎湃,赋予人难以言说之感。
一堂讲学足足三个时辰,裴钰未显半点疲态,众人亦然。
但人的时光终究有尽头,裴钰最后放下文册,众人亦随即起身,千人拜服。
裴钰躬身拜谢众人的聆听,而后又向一旁的童子询问,启树园那里是否有修正之言或其它的指示。
阿笙此时方明白为何裴钰会这般重视此次的讲学,今日他讲堂的对象不仅是这南北而来的学士们,还有启树园内的圆觉本人,他是在向自己敬佩的先生交一份属于学识的答卷。
天地君亲师,对裴钰而言,天地恒存,君亲二字多是算计,唯有师者在他心中可尊为上。
裴钰如此年纪便能以学识令千人拜服,这般盛景传回了央国帝宫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帝宫皇极殿内,言臣将西州千人向裴钰求学一事告知轩帝,却见轩帝听闻许久不发一言。
“众人拜裴九公子为一堂之师。裴氏之名广播南北。”
宋执是清贫出身,向来看不惯世家把持上流资源,今日得此机会上谏,便多添了几句,“听那些人言,如今知裴氏之名,却不知央国何人为帝。”
然这句话的原话却是出自一名来西州听堂的老者,这名老者常年在山中修行,他入山之时裴氏老家主尚在,不知今朝年岁,方问今日央国何人为帝。
而这句话被宋执讲了出来,却是另外一番味道。
轩帝听到这里,将手中杯盏怒摔于地,险些将人砸到。
宋执低首,不敢再多言。
此时辛掌事来报,合德公主觐见。轩帝方收了怒意,让宋执先行下去。
合德刚入皇极殿的外院便听得其内杯盏摔碎的声音,她看了看辛栾,后者摇了摇头,不好多言。
前些时日,裴陵邱一案方才彻底查办清楚,朝中上下数十户人家与其有牵连,轩帝心中有火,对裴氏的怨愤到了极致,却又暂时拿捏不得,只能另找宣泄之处,当即下令全部按照结党营私办,成化的大狱都快关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