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楠伸手捏着那粉红睡衣,勾起嘴角冷冷笑了笑,随手扯出来扔在了地上。
她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程楠没有用浴缸, 随意冲了澡, 换上自己从学校里顺便带来的睡衣, 又在浴室打了一会儿游戏才出去。
时间过去太久, 顾知许实在忍不住了, 皱眉问:“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他因为昨晚喝酒,今天下午有一会儿吐得天翻地覆,胃痉挛犯得严重, 人也没什么精神直犯困。
想着跟她谈完早点休息,谁知道这丫头那么能耽搁。
程楠打着哈欠走到旁边的陪护床,“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你头发都没吹就要睡觉?”顾知许眉头都快拧巴在一起了,撑着身子坐起来倚在床头,“拿梳子和吹风机过来。”
程楠闭眼。
她想躲避谈话,但估计还是躲不了了。
程楠不愿再和他争执,去拿了东西过来,刚要一屁股坐到床上,又被他托住后腰,冷声斥责:“坐凳子上。”
“……”
顾知许没有要她帮忙,自己一只手横在胃上,一只手扶着扶手慢慢下床。
上次车祸受的伤一个没好,但他也不太在意了,随意坐上轮椅滑到她身后来。
顾知许的手指纤细而冰凉,触碰到程楠的后脖颈,她立刻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
顾知许问:“冻着你了?”
程楠摇头:“没有。”
顾知许不再说话,拿吹风机对着自己的手掌吹了一会儿,再挽起她湿漉漉的长发。
这吹风机声音柔和,顾知许做事习惯认真专注,细白的手指抚过程楠发顶,指腹触碰,仿佛还能留下淡淡余温。
程楠一颗不耐烦的心竟慢慢平静了下来。
虽然已经好多年没让顾知许帮她吹头发了,但她仍然记得,小时候都是顾知许帮她吹头发。
她以前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粘人精,因为父母忙碌不在家,所以长期以来都是粘在哥哥身边。
小时候不懂事还说过,这辈子都绝不会跟哥哥分开。
“程楠。”顾知许突然唤她。
程楠回头,“怎么?”
“我和你好好谈谈。”
程楠愣住。
顾知许垂眸,仔细摸了摸她的头发,确认都已经吹干了,才将吹风机放到一旁。
程楠坐在矮凳子上,顾知许坐在轮椅上,他个子高,低头看过来时,光芒落在发丝上,眼眶是一片沉默的灰黑。
“我知道你一直打算离开我。”顾知许缓慢开口,“无论是你以前对父母说,还是你对你朋友、对栩安说,总之,我都知道。”
程楠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
心脏瞬间提了起来,挤得她有些呼吸艰难,只能慢吞吞道:“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啊。”
顾知许面无表情,“只是你从没想过避着我。”
“……好。那你知道了,你想怎么做?这次又要拿谁开刀?”程楠瞪大了眼睛,一双圆亮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微微发颤。
顾知许望着她,眼睛里装着几分难以觉察的无力。
“我没想拿谁开刀。”
“顾衍因为和你见了一面,一言不发心事重重,我不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但是认识那么久我从见他这样过。”
顾知许面色苍白,抬指支着脑袋,“心事重重,就一定是坏事吗?”
“当然。难不成你会做什么好事吗?”
程楠句句带刺,顾知许也无意跟她计较了。
疲惫感又从心里翻涌上来,逐渐浸没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顾知许缓慢推着轮椅往床边走,淡淡道:“无论你信不信,我的确没有想对他怎么样。”
程楠忽然起身。
顾知许伸手抵着刺痛的胃,实在没力气再站起来,也没办法爬到床上去。
只能埋着头,身子微弓道:“程楠,很多时候我并不想威胁你,只是你太不听话。”
程楠冷笑,“我不听话?”
顾知许不想解释,胃疼得越来越严重,手指几乎要抠进皮肤里。
他面的脸像被冰水浸过,缓了很久,勉强调匀了呼吸才继续说:
“今晚留下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长时间专心处理,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任何亲人朋友,包括你的父母,所以你大可放心。另外,那个家,你想回就回,不想回我也不会再逼迫你。还有你从前深恶痛绝的祠堂,我会派人拆掉。”
程楠不可置信,急忙走到他身边问:“你想干什么?”
“你不必知道。”顾知许抬头看她,“我也只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顾知许面色不动,望着她的眼睛,开口道:“不要再想着离开我。”
程楠怔住。
四周忽然冷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香气,以及那另程楠厌恶很久的药物气息。
面前的顾知许冷汗涔涔,病号服微微敞开的领口下还有今天刚更换的绷带。他的眉头间仿佛把全世界的寒冷和阴森都揉进去,一贯笔直的脊背也有些弯曲。
“我……”程楠脑袋忽然混乱。
这感觉就像,有人拿出豪车美墅来诱惑你,提出的条件却并不算苛刻。
他只要她,不要彻底消失不见,只要偶尔回家一趟,偶尔陪他一起吃顿饭。
顾知许实在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支住床边,慢慢起身。
“对了。”顾知许低低喘了几声,“为了庆祝你脱离我的苦海,我送出了一份自认为还不错的礼物。”
“是什么?”
“过些天你就……”顾知许膝盖突然抽筋,他身子一晃跪倒在地上。
程楠被这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赶忙蹲下去扶他。
他伸手勉强扒着床沿,右手死死摁在腹下,闭着眼浑身颤抖。
程楠有些慌神了,她刚才的注意力都在顾知许说的话上了,全然没注意到他已经这么不舒服。
她半扶半抱让他躺回床上,帮他掩好被子。顾知许疼得直不起腰,侧躺着身子,半张脸埋在惨白的被子下。
“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疼,我去叫医生吧?”
顾知许摇头,嗓子发干,“不用了。话说完了,我想睡觉。”
“好,你睡吧。”
程楠立在床边,脑子里依然是这不可思议的问题。
困扰了他们那么多年的矛盾,一天之内莫名其妙就解开了。
过去那么多年里顾知许都不知道,她想要的一直如此,想要顾知许不要过度管束她,想要他不干涉她的自由。
这样简单的要求,他以前从来做不到。
程楠实在没忍住,对着那背影试探的问:“哥,你为什么突然想通了?”
顾知许没动,也没回答。
因为——
不是突然想通的。
他的身体这几年越来越差,去年在会上晕倒那次,抢救了很久,住院也住了很久。当时他就考虑过这事了。
顾知许仔细回忆,似乎程楠是在四年前认识了顾衍过后开始越来越叛逆的。
她儿时也顽皮过,后来被他教得很听话。
但自从认识顾衍后,她开始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她提出要交朋友,要带手机去学校和朋友拍照,要吃零食,要和朋友们聚餐,要去玩年轻人的东西……
她逐渐脱离他的控制,对他从恐惧到了厌烦,再从厌烦到了憎恨。
今天顾衍刚来时,气焰还很嚣张,笑着说:“小叔叔,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程楠呢?您不妨仔细回忆回忆,她咬了你几回了。”
于是顾知许回忆起来。
好多回了。
给他吃安眠药、不分青红皂白骂他、从不信任他、毫不顾忌的说要离开他……可不都是她干的么。
甚至当天,她根本不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打电话给妈妈,只是固执的认定,他不能做出任何影响父母的事。
顾衍还说:“你在她心里,其实没有一点份量,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有厌恶。”
同样的话,其实心理医生魏澜也给他说过。
他说:“傻子都能看出来她烦透你了,只还差一点就要爆发。你想远远看着她,还是永远失去她?”
于是,并非因为哪次热烈的争吵,也不是因为哪个令人难忘的事件。
就在某个平凡又宁静的瞬间。
顾知许的心慢慢平静了。
正好,这决定是迟早要做的。
于是这个没什么奇特下午,他躺在病床上,望着顾衍那与他相反的、年轻健康的模样,决定了:姑且赌一把吧。
彻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顾知许睁开眼时,程楠还没醒,护士进来给他抽了几管血做例行检查,兰栩安把早餐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