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许一愣。
“我们这次要把楠楠也带走,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顾渊犹豫着,又道:“你也……多保重吧。”
顾知许愕然看着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几乎一秒就笃定了程楠绝不会跟他们走,但听到这些话,却依然会难受。
顾渊继续道:“这些年是是非非太多,就这样结束了吧。我们就当作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当作没有过父母。”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
顾知许明白了。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这辈子他和父母的缘分彻底到头了。
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也彻底结束了。
他低着头,手指微微颤抖,心里难过疲惫到了极点,甚至没有了遮掩的欲望。
顾知许垂头看满目雪白,思绪慢慢溃散,“都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
他无力靠向了床头,面如纸色,眉眼间是满满当当的憔悴。自从他执掌大权后,很少被人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
氧气管横在鼻下,他的嘴唇苍白干裂,却莫名的,想要在这最后时刻多说几句。
“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明白,在我出生之初,我究竟多么十恶不赦,要被所有亲人抛弃。”
他脸上是极其少见的神情,平淡冷静,只有眼尾微微发红。
“我无数次恳求你把我带走……”顾知许看向顾渊,缓慢摇头,“你却从不问为什么,也不肯相信那些保姆虐待我。事实是,无数次我被捂住嘴摁在床上,听她们对我胡编乱造,说我本性恶劣难以管教,我努力学写字学说话,但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们从来没有信过我,对那些陌生人的话却深信不疑。”
顾渊怔住。
就连一向懒得多看他的程珃珃也忽然抬头看向了他。
“我至今都怕黑怕密闭,因为很多次,她们怕我受伤又为了省事,把我捆在床上,封闭在最小的屋子里,给我喂安眠药、打镇定,不让我出去。”
顾知许的眼睛越来越红,身子也逐渐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这么多年他从没提起过这些事,但这些经历早在童年最绝望时深深刻进他骨髓中,伴随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刺痛他的心脏。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对父母哭诉自己的遭遇,但事到如今,他却觉得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和放纵。
他被无形的枷锁拘束了那么多年,终于也逐渐学会与自己和解。
顾渊不可置信,“这些事我们从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顾知许眼下淌出一颗眼泪,又道:“我跪在地上抱着你的腿求你带我走的时候,你只觉得麻烦……小时候你们认为我身体不好容易给明熙带去病,后来长大去了老爷子那里,我躺在抢救室给你打电话,告诉你他给我灌高浓度酒强行让我脱敏,你又是怎么说的,你恐怕也不记得了。”
“老爷子一通谎话骗我给顾家卖命,我以为只要够优秀,你们至少会多看我一眼,可是做了那么多,换来的是你们痛骂我抢了明熙的东西,从此和我决裂。”
顾知许浑身颤抖,突然猛咳一声,几滴血沫溅在了病床上。
他看着自己的血,心里越发觉得可笑,“当初认定我嫉妒明熙所以要害他,现在又认为我是要报复小楠所以骗她……”
他转头看向自己父母,绝望的摇头,“我在你们心里,从来不是你们的孩子,甚至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毒又该死的傀儡。”
顾知许缓缓抬起左手,病号服从手腕落下,那条当初几乎要了他命的疤痕露了出来。
“我也早就想死,可是祸害遗千年,我就是死不了啊。”
那条疤像一根尖针狠狠刺向程珃珃的眼睛,她顿时尖叫一声。
顾渊连忙捂住她的眼睛,皱紧眉头神色复杂的看向顾知许。
顾知许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塌,他只觉得万念俱灰,抬起手,一把扯掉了自己手上的针头。
每次心理疾病发作,他总恨不得从窗台翻身跃下。
但每次死到临头,脑海中又总浮现出程楠那张脸,她少年时那齐耳短发白净秀气的脸,担忧的喊他:“哥!不要啊!”
顾知许大咳一声,彻底没了力气,身子像断线的风筝,疏忽倒向病床。
他偏着头,睁眼睛流泪望着他们,鲜血从口中冒出,顺着嘴角滑下。
又是一场惊慌失措。
混乱中,周遭充斥着方明朗和医生们的喊声,以及程珃珃的尖叫声。
顾渊惊愕的立在其中,忽然,被顾知许抓住手臂。
他手指冰凉,竭力抓住他,颤抖不止,他眼睛很红,拼了命的喘息:“芙山那块地,我从没有动过,只是帮你扫清了阻碍……你回国后梁兆一直不怀好意,我让出了浅河湾才解决,还有,前年你资金链出问题,是我借赵国义名义送的……”
顾知许努力睁开眼,血呛进肺叶,他难以发声,只能用嘶哑的声音竭力恳求:“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要带走,我的小楠。”
第61章 从来,都只有你
程楠缩在地上, 一回头,看到那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张少女的脸,而是一个俊秀的少年。
程楠不禁讶然,“顾衍?怎么是你?”
顾衍表情很复杂, 点点把她扶起来, 嗓音有些干哑,“刚才摔到哪里没有?快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痛, 还能不能站起来?”
程楠试探着动了动, 似乎除了腿略微发麻以及后背和手肘有点疼以外, 其余各处都还好。昨天刚下了雨,土地松软, 她估计只是一点小挫伤。
“我还好。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苒呢?”程楠皱着眉。
顾衍摇摇头没说话,把她扶起来往路边带。
程楠现在也没得选, 保姆们很快就会发现异常,她只能先跟他走。
索性,穿过她家后花园那圈灌木后,没等程楠反应过来,灰头土脸的萧苒就狂奔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吓死我了!程楠!你是真疯了啊!敢跳楼啊!”萧苒呼吸都快暂停了,狠狠抱了程楠一下, 勒得她喘不过气, 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又立马拽着她的手往车里走。
车子就停在路边, 程楠上了车, 顾衍把药箱递过来,萧苒不敢乱动程楠手臂上的伤口,只能大致清理一下, 拿绷带给她裹得严严实实。
“小苒,你没事吧?”程楠担心的问。
萧苒摸着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几天一直在外面守着,担惊受怕又困又累,但是不敢轻易走开,怕你有什么问题。还好,你终于出现了。”
程楠抱住她,满心动容,深深吸一口气,“小苒,这次真的大恩不言谢了。”
萧苒这些天在外面等她等到自己也几乎透支,今天一度要晕过去了,实在没办法,只能给离得最近的顾衍打了电话。
萧苒说:“对不起,但……”
程楠的手紧紧覆在她手上,摇了摇头。
顾衍在前面专心开车,向来话最多的人,今天却一句话也没有。
程楠悄悄叹了气。
自上次得知了当年那荒唐的“真相”后,程楠的所有心思都在弥补和宠爱顾知许上,没有哪怕半点空余的感情用来憎恨。
顾衍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通通没接,她想着,她没有资格替任何人原谅他。毕竟从头到尾她都不是受害者,她只是一个加害于顾知许的人。
所以她只想好好爱顾知许,至于其他的,她通通不在意了。
一路上,三个人都很安静,程楠心里担忧顾知许,连自己胳膊上的伤都察觉不到,到达医院时她一刻也等不及,下车就要直冲过去。
顾衍忽然拉住她的手腕。
程楠猛然一回头看向他。
顾衍满脸失落,摇头道:“别着急,我们去帮你看看里面情况。”
程楠一愣,“好。”
萧苒和顾衍一起上楼查看情况,程楠躲在车里,唯恐跟父母碰面。
但还好,很快萧苒就打来了电话,说她父母那会儿似乎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已经回去了。而顾知许病情突然发作,进了一趟急救室,但好在问题不大已经快出来了。
程楠立刻下车,萧苒补充道:“刚才我们在门口遇到方明朗了,顾衍被他带走了。”
程楠应了一声,没空管他俩的事,挂断电话便急忙跑上楼。
她出门前穿的家里的拖鞋,她嫌碍事干脆全脱了,等电梯也来不及,直接一鼓作气跑上楼。
她一身泥泞混合血迹,狼狈得要命,刚跑上楼梯口就遇见医生把顾知许推出来。
程楠转头一瞬,视线定格在活动床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
她想也没想,直接冲过去抱住了他。
“哥!”
他平躺在床上,程楠俯身紧紧抱住他,眼泪霎时决堤,痛哭流涕,“哥,我来了,我来到你身边了!”
她眼前有许许多多儿时的光景不断轮转浮现,有她守在顾知许病床边的样子,有她傻傻说要嫁给他的样子,还有在他办公室里,她调皮坐在他腿上把他的文件乱涂乱画的样子……
他们彼此相伴了二十多年,顾知许无微不至的爱和呵护贯穿了程楠这一生。
这辈子,再没有任何人会比他更重要了。
她唯一的哥哥。
也是,她唯一的爱人。
迈过千万坎坷,现在,他们终于永远的在一起了。
……
第二天的清晨。
春风十里,阳光灿烂。
程楠一夜未眠,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看朝阳慢慢爬上了地平线,把温和的阳光洒在顾知许脸上。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时间、有精力,彻头彻尾仔仔细细的看他。
她哥哥比她年长七岁,看上去却是和她一样年轻。皮肤白净细腻,没有一丝皱纹,淡薄的嘴唇唇峰精致,左侧眼下还有一颗浅浅的泪痣。
她轻轻抚摸着那颗泪痣,又微微笑起来。
她可真蠢,分开的那几年里看到他出席公共场合,一直误以为他身体状态很好,竟丝毫没有发现,他因为化妆遮掩病容,连泪痣都遮去了。
当年她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他痛苦到自我了断,身体虚弱到无法正常工作,长期住在疗养院里,所以那时候,“小白”总有那么多时间陪她玩。
每每想起这段往事,她都要悄悄感概,那个自卑敏感不愿露脸的“小白”,其实,是这么帅气好看的一个人。
阳光下,顾知许的睫毛轻轻颤抖。
程楠摸摸他的脸颊,“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