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雪薇试图去扶起叶琼芳,然而她师父只摆摆手,挥开她。
由于过分消耗真元,她现在的状态极差,脸色竟隐隐显出五衰之相。
“此事瑶光山上下并不知情,是我对炼丹求索执着太过,私自扣下了这颗眼珠,原想做药理上的尝试……”
方才的画面在场所有人皆有目共睹,她虽在入定,却也看得分明,提及这个道心便震颤不稳。
“实没想到,眼珠之中竟还残留有人的意识……唉,我一念之差,险些酿成伤天和之大祸。”
难怪她会在几度触碰眼睛时感受到那经年累月沉积的巨大哀伤与滔天怨愤,并为其所困,潜移默化地侵蚀着情绪。
雪薇如鲠在喉:“师父……”
“今日之事,我难辞其咎。”
叶琼芳自知愧对仙门,“我会回山自请禁闭百年,算是给诸位同盟一个交代。”
瑶持心看着指腹上未干的水痕,眸中闪过一丝难辨的心疼,她这次什么也没问,只缓步走上去,停在青年跟前。
留意到她渐近的影子,奚临嘴唇几次开合,最终才哑着嗓音唤了一句。
“师姐……”
脚下的影子抬起了两条修长的胳膊。
她踮着脚,女子白皙的手拂过脖颈,漫上耳垂,然后轻轻捧住他的脸,一声不语地,将他的头放在了自己的颈窝上。
好像什么也不必问。
有时候,一知半解就足够了。
瑶持心抱着奚临的肩,在青年略显凌乱的鬓发边扬起视线,兜着他头的掌心带着安抚的意味,却没有说一句安抚的话。
奚临几乎不曾动过,他脖颈是低垂的,头也低垂,身体却笔直,像个缺乏人气的木偶,就顺着她的指引,将全部的重量都倾注在了她肩上。
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真实存在一样。
洒落在鼻尖上的秀发冰凉柔软,散发着浅淡的清香,像极了湖畔恣意绽放的野花,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真好。
他心想。
还有她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
第36章 镜中人(十六)你没看出我是想哄你吗……
由于幻境之事耽搁了数日,昆仑大长老不再慢条斯理地给小辈们教学,他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清理了整片苍梧之野的妖兽,寸草不生的腹地迅速焕然一新。
等叶琼芳养好了伤,瑶光山这边也就同昆仑告辞作别了。
关于“眼睛”,昆仑长老下了封口的禁制,在场后辈只能心知肚明,皆不可对外言说。
叶琼芳谢过道友体谅,沉默地领着瑶持心一行人离开。
毕竟鹫曲事发于瑶光,“眼睛”由瑶光山代为处理,而她擅作主张留下,本就有违仙门法度。
回到门派,她果然二话没说便向瑶光明请令,自行去了后山的冰封谷禁闭思过,将朱雀峰的一切事宜交由雪薇代为打理。
瑶持心知道冰封谷这处禁地是专为大能所设的监牢,一旦落下封印,除非掌门亲临,否则哪怕是化境修为也难踏出一步,更别提传信了。
几千年来关过的人并不多,上一个还是他爹那辈的修士。
这么一来,无论叶长老是真有问题,或仅是她多虑误会,经此一役也再没有能与剑宗往来的机会。
应该是能短暂地喘口气。
返回自己小院的大师姐扑上床榻,抱着软枕在其中舒服地打了几个滚。
连日里奔波劳累,受惊又受怕,满眼所见不是丑得刺目的妖魔鬼怪就是倒胃口的尸体血腥,她总算能在这安全干净之处好好地休息一番了。
瑶持心舒展着躺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肌肤光滑如昔,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将五指缓缓放在眼前,而后翻过去逆着窗外的日光打量手背。
有那么一瞬,仿佛看见一颗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睁开四顾的模样。
瑶持心捂住手轻放在心口,感慨万千地闭眼喟叹。
真像一场梦。
想起当初“眼睛”第一次出现在身上,似乎就已经流露出许多小女孩的习性。
原来她叫小芝。
却不知全名是什么,她怎么就忘了问呢……
难怪那个时候师弟会不断强调“她不是宠物”这种话,自己还一厢情愿地给人家起了个可笑的名字。
关于“眼睛”究竟是什么,瑶持心心里其实有过一些猜想,但却并未去找奚临求证。
自从那日之后,师弟的情绪一直不高,他人本就有点淡淡的冷漠感,如今竟更沉郁了几分,不说话也不吭声,每天按部就班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那眼神缺乏活气,总让人觉出一汪冷冷的空寂,隐约像具行尸走肉。
他周身气场太压抑,连瑶持心都不太敢和他搭话了。
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师弟心情好起来呢……
大师姐趴在床上发呆。
仔细一想,奚临好像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他不爱任何吃食,对法器不感兴趣,对灵石仙草也不感兴趣。分明相处了不短的时日,瑶持心居然找不到一点可以让他高兴的事物。
她蒙上薄毯——
可愁死人了。
*
“吱呀”一声,窗户打开时,刺眼的阳光从缝隙投到眼角,奚临下意识地皱眉避了避。
院里的同门兴冲冲地问他:“奚临,练剑去吗?”
“不了。”他久未出声,开口竟有些哑,清了清嗓子才道,“你们去吧。”
对方大概也习惯了他的不合群,很快呼朋唤友勾肩搭背地出了门。
他目光跟随着院门合上的一线余辉停在墙角之下。
即便师姐帮忙缓和了他与同院弟子的关系,但自己仍然学不会要怎么维系。
奚临走出房间,索性在门槛上就这么坐了,漫无目的地看着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星空伴着渐渐暗下的天色挨个浮现。
也就是在这时,师姐传信的纸鹤扑腾着翅膀朝他飞来。
瑶持心的仙纸鹤与别不同,闪着湘妃色的光,青年抬起食指给它个落脚处,那纸鸟便听话地停了上去,飘出一句清丽而惆怅的话音。
“奚临,我修炼瓶颈了,好痛苦,你来帮我指点指点好不好?”
他眼神未动,只将失去灵气的传信纸鹤收起来,垂眸去灵台里问道:“师姐,你有哪里不明白?”
奚临等了一阵,很奇怪,她没有回应,便不由又重复了一遍:“师姐?”
“……”
不知道她那边是在练什么功法,青年只好摁着膝头起身,锁上屋子关好了院门,不紧不慢地拖着脚步往瑶持心的住处而去。
彼时的天幕已全黑了,深蓝的夜空映照在他侧脸后的背景上,星辰把浓云都打出了一抹莹亮的光辉。
师姐的小院对他不设禁制。
青年的眼皮耷拉出了疲倦之态,慢悠悠入内时边抬眸边开口:“是修炼什么遇到瓶颈了……”
话尚未说完,半空里一件不知名的法器凭空卷起一股风,将头顶的云雾吹散开来,皎洁澄澈的圆月立刻普照四方。
挺立于院中的乔木迎风吹拂,竟在清辉照过的刹那开出了绯色的小花,花瓣边满是如水的月色。
奚临没来得及回神,一曲幽邃冲寂的排箫声便悠扬地响在枝头树梢。
他眼里不自控地漾起轻泽,如夜空急掠的一束拖尾星,将周遭的光全数映了进去。
那花树繁茂参天,每个音好似都盘旋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叶片之间。
是《浮槎》。
女子光着脚高坐在树枝上,垂下的长裙裙摆摇曳轻盈,华贵的丝绸细细点点地反射出碎光,灵明婉约。
她捧着排箫敛眸低吟,纤长鸦睫投下扇状的阴影,颇有几分敛尽浮生的空灵,像极了山林间神秘莫测的精怪。
那古老的曲调音色缱绻清越,一时连四周的风似乎都跟着温柔起来。
大师姐先还吹得似模似样,节奏逐渐便往她习惯的风格上靠拢,浩渺空茫的《浮槎》在她唇下吹出了欢奔乱跳的朝气。
苍凉的原调瞬间变得轻快无比,宛如深涧饮水蹦跳的小鹿。
无极烛台挂在她身侧的树枝边,灯光不时闪闪烁烁,烘托氛围似的。
奚临看得既惊异又觉得有些许无奈的好笑。
他唇角正要上扬,却见他家师姐单手伸出,“啪”地打了个响指,紧接着,琼枝的两把刀刃相交一敲。
铮然一声脆响。
飞溅出来的碎冰洋洋洒洒,烟花般往外喷薄,颇有诗意地翩翩飘坠,当场复刻了一遍她在荆楚京城的“天女散花”。
也就是在这时候,曲调的尾音立刻配合着打了个弯,整个情绪急转直上,一路渲染到了最极致。
青年注视着漫天的碎光,不自觉摊开掌心来,接过落下的几片冰渣,微凉的寒意入手即化。
在这盛夏的天里,她花里胡哨地给他下了一场清凉缤纷的琉璃雨。
四周碎冰的棱面上,镜子般反照出他的眉目五官。
奚临再仰首时,眼底里弥漫的神色满是温暖,啼笑皆非地唤道:“师姐,你在做什么?”
《浮槎》堪堪收了个漂亮的尾,瑶持心把排箫往手里一抄,轻轻巧巧地跃下落在他跟前。
仔细一看,她面上还化了精致的妆容。
明艳万千的笑颜足以盖过身后沐浴月下的花树,“在吹小曲儿啊,怎么样?”
大师姐期盼地问:“好听吗?感动吗?高不高兴?”
在那当下,他像是无意中明白了她的用意,眉梢微微往上,是惊诧的表情,很快便又沉淀下来,眸光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