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宗中有一姓柳的弟子道:“倒也不必,先前我们去外面看过一圈。有卖肉的摊贩,但卖的不是人、嗯肉,吃、嗯,人在这里还算是一件奢侈的事,不是人人都吃得起。普通人的食物是鱼。这里有许多湖,湖水里生着些冻鱼。只是味道发腥,不知道好不好吃。”
眼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有吃的就不错了,不是人就谢天谢地了。纷纷说要出去卖鱼。
洛颜本着自己还能动,绝不坐享其成;自己不能动,拼着老命也要动的原则,坚持跟弟子们一起去。她要去,陈尧也要去。洛颜脑子里又回想起黎姝那句话,“他听你的,你愿意留下,他自然也愿意”。
一颗心乱七八糟地跳了起来,她定定地看着陈尧,像是要从他脸上盯出来个答案。
陈尧却移开目光,解释:“集市上未必没有线索。”
心脏落回了胸腔,洛颜垂下头。
外海没有日夜,人们累了就回去休息,休息好了再出来。因此集市上无论何时都有摊贩,摊贩的数量无论何时都不算少。
陈尧财大气粗且败家,不愿意一个一个摊位问过去,给了阿肆些金,让他带着众人找一家靠谱的摊贩。
洛颜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阿肆已经不敢在这些人面前造次,他乖顺地带着众人来到一家食材新鲜,价格实惠的摊铺前。
这样的摊铺按理说应该有不少人光顾,但此时只有一身穿红衣的女子站在摊位前,她一站,别人就不敢靠近了。
看见这女子背影,阿肆却愣了一下,他试探着接近那女子,可刚走了两步,就有鱼面人冲出来拦他,用锋利的枪头对准他,大有只要他再上前一步,就给他戳个对穿之意。
一见这枪头,阿肆反而更往前抢,边和鱼面人扭打边朝那女子喊:“主人!我是阿肆!”
红衣女子背影一顿,紧接着她缓缓转过头,在看见阿肆的一瞬间,瞳孔皱缩,语气急急:“放开他,你们别弄伤他!”
这红衣女子正是阿肆的主人,她叫黎妧。本是北境人,来王都的时候遇到了冰暴,和阿肆走散了。本以为阿肆就此丧生在冰暴中,却不料命运仁慈,让她在这里又遇见了阿肆。
阿肆安慰黎妧:“我知道主人要来这里的,就来王都等主人。无论多久都会等下去。”
黎妧擦了擦眼角,对洛颜等人道谢。
陈尧忽然问:“冰暴是什么?”
黎妧道:“你们一直生活在王都吧,恐怕没见过。冰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冰从天空中不断砸下,大块的能将人砸死,小块的能将人砸伤。砸落到冰原上,就像炸开的花。形成冰洞,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
她叹口气:“北境长年遭受冰暴袭击,有大片的冰原已经布满冰洞。北境现在都很难住人,许多人都往王都迁徙,可迁徙不是件容易的事。哎,我常想,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外海会不会就不复存在了,就像当年的栗箩国一样。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两次遭遇天灾的都是栗箩国民?栗箩国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天道如此厚爱大渊国,大渊国的国民一个个都是活神仙吗?”
洛颜往陈尧脸上看了一眼,陈尧却面色平静。
洛颜心想,看来如今的外海也面临着重重危机。
阿肆握住黎妧的手:“主人,你别担心,等首领突破了秘境结界,咱们就能到人间界去,据说那里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有光、有花、有草。主人从前就在那里生活,是不是?”
黎妧点头:“那里真的很美,我总是想回去,我本来就是人间界的人,我为什么不能回到人间界?”
阿肆道:“主人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都会陪你去。”
主仆二人又互诉了别来所见,黎妧听说了洛颜在地下擂场的“英勇事迹”,对她又是佩服又是好奇,当下问她住在哪里,吃没吃过饭。
洛颜道:“没呢,我们正卖鱼,我们饿了。”
大家:“!”你要不要说这么直白?
黎妧却喜欢这股直白:“那大家到我家去吃吧,我家有新鲜的肉。”
大家:“!”你说的是什么肉?
黎妧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哦,对了,是鱼肉,我不爱吃人,你们吃鱼肉还吃得惯吧?”
吃不惯,陈尧真的吃不惯。
他当世子的时候从不吃肉,但好在宫廷御厨手艺高超,素菜也能做出来朵花。后来辟谷了,饿的时候就吃水果糕点,水果是用花瓣水泡过的,糕点是绝对不搀一点大油的,可谓是“餐风饮露”四个字的具象化。
此时此刻,他看着冻在冰里的死鱼,他看着死鱼头部流出的红血,他看着黑紫红白的鱼内脏,他默念《清静经》克制住想吐的冲动。
为什么处理死鱼的还是这些鱼鳞人,这些人是人是鱼,没有“相煎何太急”的觉悟吗?
没有,这里除了鱼也没有其他吃食,不吃鱼,就吃人。
洛颜也焦急地帮陈尧想办法。她想起来自己曾在一本名叫《食货谱》的书上看见过一道菜,名叫煎苔藓,把苔藓洗干净,捣碎了,和着香料一并搓成面饼,放到火上煎,不多时,香气就能溢出来。
不过外海没有苔藓,外海寸草不生,什么都没有。但她忽然福至心灵,卷起袖子跑到鱼面人中间,道:“请给我鱼,两条。”
她把这两条鱼洗干净,放到砧板上,切成小块,又剁成肉泥。加上各种各样的调料和在一起,搅拌均匀,放在双手间搓成溜光水滑的小圆团子。她把这些小圆团子丢进沸水里去煮。
陈尧一直看着她,他问:“你在做什么?”
“做鱼丸。”洛颜用手背推他:“你去歇一会儿,别在这,弄一身。”
陈尧却没走,两个人就一起在沸水锅边,看着这些小圆团子一个个胀大,漂起来,又沉下去,起起伏伏。
等到这些小圆团子全都浮起来,洛颜捞起来,盛在碗里,点了一点酱汁,端给陈尧。
“这些丸子已经没有鱼的外形了,放了很多料,味道也很淡了。师尊,你就当作是面啊或者什么的,吃一点,好不好?”
陈尧没有接,而是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洛颜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他嚼了好一阵,咽下。
他又咬了一口,他把整只丸子都吃掉,紧接着,他又夹起一只丸子。
这是他第一次吃肉,却觉得,肉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下咽。有点微微的甘甜。
这顿饭难得吃撑了,一行人回到洞窟门口时,陈尧对洛颜道:“还没消化下去,要不出来走走?”
高若怀立刻接道:“要不大家一起走走?顺带了解一下这里?”
那位姓柳的师兄拉他,拼命给他使眼色:“你不嫌冷?赶紧回来。”
柳师兄推着一众弟子进屋,只把洛颜和陈尧二人甩在外面。
天幕漆黑,四下静谧,这样的独处,让洛颜有一种悄悄出来幽会的惶恐,紧张却又带着几分隐隐的期待。
她不拒绝,就是答应了。可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察觉到陈尧的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这个姿势有点像是半揽住她,帮她挡住了寒风,却好像把她揽进了怀里。
陈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走吧。”
第62章
转过山谷,便是一片空旷的冰原,冰原上矗立着许多建筑的断壁残垣。
再往前走就是通往地下擂场的路。洛颜抬起头:“去地下擂场?”
“不是”,陈尧带着她转了个弯,往北边走。
北边的建筑渐渐多了起来,出现了几间完整的房间,门已经不见了,走进去能看到桌椅几案,书架屏风。但此时,这些家具全都包裹在一层经营的坚冰中,仿佛精致的标本。这里似乎是一间书房。
洛颜问:“这里有外海的线索?”
“不,这里是我的书房。”他低下头看洛颜:“大渊国时。”
洛颜蓦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环顾周围:“可外海,不是栗箩国?”为什么会有大渊国的东西?难道洛笙是大渊国人?总不可能,陈尧是栗箩国人。
陈尧道:“对,外海人是曾经的栗箩国人。但在天道大开之后,栗箩国整个变成了冰原,他们为了生存,攻占了大渊国,以栗箩国人的身份占领了大渊国的土地。”
洛颜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对,帮洛笙攻占了大渊国的人,是黎嫣,是你最信任的那个人。
陈尧问她:“你想不想听大渊国的故事?”
洛颜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走到屏风前,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坚冰,像是抚摸故人的面容:“这是我的母亲,嫁入王室时的场景。”
洛颜立刻凑过去看,冰晶的荧光把整座屏风照亮。晶莹的光亮中,一位面容柔美的女子坐在一架华贵的马车上。街道两旁是欢呼的人群,人们抛洒着手中的鲜花,鲜花汇聚成花雨,落在马车顶棚上。
隔着坚厚的冰层,陈尧抚摸那女子的面容:“那就是我的母亲。她从前很喜欢花。”
洛颜道:“她好美,她一定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华贵典雅的世家女子。
陈尧却看着她,笑了一下:“不啊,我母亲是一位在街边串花串儿的女子。”
洛颜:“哈?”
“她很会种花,她知道每种花最适宜的温度和湿度,不同的土壤能让花瓣的眼色有所不同。为了某一种花色,她可以亲自跑到很远去挖土。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格外地专注。她说,养花是一件很慢的事,不能急,慢慢来,一件一件做仔细了,就不会变得潦草。”
陈尧的声音轻柔,他说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就像是在心底开出一朵花。
洛颜赞同道:“确实是这样。种花、养花、我也喜欢。”若是这位王后活着,应该不会太讨厌自己吧?
“她是平民,便更能体会到人们的不容易。她从不苛责下人,即便是下人犯了错,她也会主动说情。我父王常说,有的人身份尊贵,却冷漠自私;有的人只是平民,却心怀仁善。出身不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人行在世,也不必被身份束缚。”
洛颜怔怔地看着陈尧,陈尧恰好也在看着她,仿佛是专门为她所说。
洛颜问:“真的吗?”
陈尧道:“真的啊。”
洛颜定定地看着他,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告诉陈尧,我就是外海人,因为我的出生导致外海结界破裂,我和洛笙从小一起长大,我曾经有杀死他的机会,或许,但我放了他,因为我身受重伤的时候,他曾给我治病。
我就是这么一个带着罪恶出生的人,和我在一起会面对很多麻烦,很多。我还软弱,我还蠢笨,这样的我能被接受吗?
但她沉默了太久,终于在反复思量中耗干了勇气,她道:“你一定很怀念你的母亲吧?”
陈尧有问必答:“是,我很想她。”
他声音温柔,可这份温柔让洛颜想起了洛秋螟。好幼稚,谁能不想念自己的母亲呢?这话像是揭伤疤,赶紧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陈尧却没生气:“你不用道歉。其实时间能冲淡很多感情,也能改变很多人。别看虞栗楠现在这样,他小时候经常哭。”
洛颜:“哭?”
“嗯,他母亲和我母亲是亲姐妹,他父亲是栗箩国人。本该随父亲去栗箩国,但他父亲家境不好,母亲便接他一家在大渊国生活。但他有着外族的血缘,王宫里几个姐妹就与他顽笑,说他被大渊国买走了,不能再回栗箩国了——那会儿大渊国和栗箩国关系很好,栗箩国又有许多好吃好顽的。他就跑来找我哭,问我能不能求王后,让他回栗箩国看一眼,就一眼也行。”
洛颜:“噗——他怎么还?”洛颜觉得自己有些无法直视虞栗楠。笑了一下,脑子里不知怎地,又跳出来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变成了一抹阴魂缠着她。实在承受不住,她说了出来:“你们感情真好,你肯定也经常去栗箩国,认识很多人吧?虞栗楠那么好看,栗箩国一定有貌美的人。”
陈尧的声音顿时冷下来:“虞栗楠很好看吗?”但他顿了顿,又将声调扬起:“嗯,确实有,栗箩国当年有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子,是栗箩国的第一美人,名叫黎嫣。”
洛颜心中一紧,低下头,随后就听陈尧慢慢悠悠道:“是我妹妹。”
“啥?”她猛地抬头,但抬得太猛了,有些缺血,怀疑自己幻听。
“我母亲的另一个姐妹嫁到栗箩国王室,生下栗箩公主,这位公主自然也是我的妹妹。怎么?”陈尧不解地看她。
对啊,洛笙当时说的是,黎嫣心思单纯,无论说什么陈尧都会答应。还有什么?嗯,好像没了。他们什么关系?嗯,好像也没说。
全是自己脑补?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整个人豁然开朗,连带觉得外海这片黑漆漆的天幕都亮堂了起来。没了压制,心里那个小小的念头钻出了个小树苗,随风摇曳起来。
“但大渊国当年破国也是因为黎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