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种结界耗费的修为比后一种多。神乐谷的结界应当是后一种比较省力的结界,这种结界自然是不会阻挡风雨雷电等事物。
她抬手,雨滴混着雪花落入掌心,化作一小片水。
“其他人呢?”她问。
江白榆摇了摇头,“找找吧。”
两人走出院门,看到老枫树一夜之间凋零了许多,地上积了一层红叶。
树干上别着一只纸鹤。
云轻摘下纸鹤,问纸鹤:“浮雪呢?”
纸鹤上传出浮雪的声音:“师姐,我们在溪边。”
——
浮雪站在雨中,怀里抱着变回猫的辞鲤。
程岁晏站在她身边,不发一言。
而他们周围,几乎所有的神乐族人都来到溪边,除了一些身受重伤暂时下不了床的。
雨滴打湿发丝,所有人都沉默着,面向某个方向,有人时不时地抬起袖子擦眼泪。
那里停着六张临时搭建的殓床。
浮雪看着殓床,眼泪无法控制,一波一波地涌出来,在脸上形成两道小溪。泪水顺着下巴滴下,落到辞鲤身上。
辞鲤安静地趴在她怀里,它这次没有不耐烦。
如果她抱着它能够好受一些,那就抱着吧。
云轻和江白榆跑到溪边,看到浮雪等人,云轻唤了一声:“师妹。”
浮雪转身看到是师姐,终于绷不住了,“哇”的一下哭出声。
云轻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没事的。”一边说着,一边询问地看了眼程岁晏。
程岁晏沉声解释道:“穆羽妹妹死了。”
云轻心里一沉,一下子感觉像做梦一样。昨天还有说有笑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程岁晏接着说道:“除了穆羽妹妹,还有四个神乐族人也离开了,丁黎生在你劈断血浪三叠之后就自断筋脉而亡。”
云轻听得红了眼眶。穆羽妹妹笑着说自己生在桃花开的时候,好像还在眼前,大家都没有好好告个别,她就不在了。
江白榆抿了抿嘴,这些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
变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召出金霜玉露莲给大家疗伤。
只是他精力毕竟有限,也做不到完全都治好,只能先把伤到要害的人草草地治一下,暂时稳住性命,等他休息一下再继续。
有五个人当场毙命,是他无力回天的,穆羽妹妹就在其中。
云轻才刚醒,他知道告诉她这些事情必然影响心情,因此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师飞葭领着几个族人,手举火把走到殓床前。她的满头青丝,如今已尽成华发,披着一头霜雪,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师蕤宾唱起了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悲伤哀婉,云轻忍不住流了泪。雨缓缓地落下,冰冰凉凉地落到人的脸上,和泪水混作一处。
师飞葭点燃师穆羽殓床下的干柴,轻声说道:“啾啾,一路走好。”
其他人也点着殓床,说着“一路走好”。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火焰的热度灼得人面颊发烫。众人一片静默,溪边唯有柴火的哔剥声,以及师蕤宾越发凄绝的歌声。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浮雪靠在云轻身边,小声说道:“希望穆羽妹妹下辈子能够如愿,做一只快乐的小鸟。”
……
把所有逝去的人都烧化之后,云轻看向师飞葭。
师飞葭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此刻走到云轻面前,云轻对她说道:“族长,请节哀。”
师飞葭点了一下头,然后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云轻心里一提。
师飞葭:“但是,我现在还有一件紧急的事要做。”
“族长,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清商不见了。”
云轻一愣,“啊?”
师飞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清商年轻气盛,突然遭受这样的打击,我怕他想不开。我先和族人分头去找他。”
云轻问道:“去哪里找?”
“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没离开神乐谷,也没……出事。”
几人面面相觑,云轻说道:“族长,你把他八字给我,我推算试试,这样也许可以早点找到他。”
师飞葭苦笑道:“我不知道,他亲娘都不知道他具体的八字。”
“为什么?”
“他这孩子,在百子瓜中还没到日子,自己破开瓜爬出来了,他阿娘发现的时候也不知他爬出来多久,自然不知道他具体的生辰。”
呃,好神奇一男子。
云轻只好说道:“那我们一起找,人多点就能快一点。”
大家这就散开,云轻大致算了一下清商应该在西南方,太具体的算不清楚。她想了一下那个方向有什么,忽然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师飞葭还没走远,听她如此说,连忙问道:“哪里?”
——
师清商站在玉簪花海里,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
铅云灰沉,神乐谷斑斓的秋天褪了色,雨水缓慢地飘落,好像风送来的眼泪。
高洁的玉簪花被冷雨打湿,低下了头颅。
这一刻,他脑中涌现出很多画面。
恢复视力后,他和丁黎生在外界游历了半年之久。
他看了浮游山的瀑布和彩虹,看了扶钟山的紫棠大峡谷,看了华阳山的万亩荷花田,看了昆仑山的雪,看了灵苍山的云……
曾经,他每每想到这些,都会觉得幸福。
可是,当这些画面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时,他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痛苦。
不,这痛苦比幸福要深刻千百倍。
八音婆婆,锦瑟姨姨,重磐舅舅,穆羽妹妹,长箫弟弟。
都是因为他死的。
因为他的自私与执迷不悟。
悔恨和愧疚撕扯着师清商,他无法原谅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都是因为这双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远处阴云笼盖的山峰,缓慢地抬手,食指与中指摸到眼睛,伸到眼皮之下。忍着被异物入侵时闭眼的本能,手指忽然用力。
“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要眼睛了。”
两行血泪涌出,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师清商忽然松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下算是有颜面下去同族人赔罪了吧。
他伸手摸向腰间挂着的琴,这把琴名“泣雨”,已经陪伴他十五年了,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就让他离开之前,再弹奏一次,与这位老朋友好好告个别吧。
师清商盘腿坐在花间,将泣雨琴横在膝上。
他也不知该弹什么曲子作为告别,索性就随手乱弹。
空气中浮动着玉簪花的香气,这香气不再温柔,而是潮湿,幽冷,决绝。远处是杉树林枝叶扰动的声音,以及林中鸟雀的悲鸣。
他被一股巨大的痛苦淹没了。
人生的快乐像花一样短暂,而痛苦像野草,烧不灭,斩不绝,永远如影随形,永远死灰复燃,直至人生命的最后一刻。
琴声回荡在天地间,融化在雪雨花海中,他生命的一切都附着在这琴声之上,他自己好似也随着琴声在天地间游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隐隐传来高亢嘹亮的清呖,师清商猛地按住琴弦,仰头,怔怔地听着那声音,忽然嘲讽地一笑:
“竟然是凤凰?我钻研凤仪曲多年,不得其门,如今犯下滔天大罪,将死之际,竟教我悟道?悠悠苍天,何其凉薄!”
冰凉的雪雨扑打在脸上,融化血泪。他忽然拿起身旁一把断剑。
这把剑,剑刃已经断去三分之二,他轻轻抚摸着剑刃上两个篆体小字。
好梦。
好梦好梦,他这一生,真如一场好梦,如今梦断人醒,再无可留恋。
“八音婆婆,穆羽妹妹……我来和你们赔罪了。”他说着,猛地举剑刺向喉咙!
云轻远远地站着,刚从方才天籁般的琴声中回过神,见师清商摸剑时就知不妙。
她的百年愁也已经断了,此刻没有佩剑,千钧一发之际,只好脱下手腕上的法宝整齐一家人,猛地打向师清商。
师清商闻声辩位,一把抓住来袭的手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