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陛下延长了假期,但陆离打着的主意是快去快回。
距离是会产生美不错,但这个距离也意味着对方身边的某些人会趁机蛐蛐。
即将出洛阳城门之际,陆离不由回首望去,看的方向正是刘宏在这个时辰最常在之处。
若你非汉灵帝,若我非异世人,若这并非乱世将至之际,你我是否真的可以君臣相得呢?
这个想法在陆离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他想到了自己最开始的郡守之位是如何得来的,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想到苍生疾苦。
一切如果从一开始就已经带着污秽,何必再想什么如果。
他收回视线,策马前行。
————————————————————
汉宫之中。
刘宏看着张让献上来的舞姬跳着新排的歌舞,舞是好舞,人看起来也还行,就是看得人提不起劲来。
他下意识侧首正欲开口,却又立刻停下。
瞧他这记性,往日随侍身侧的某人回乡祭祖了,还是他特意给延长的假,怎么还能自己给忘了呢。
“此时他可是出城了?”
没头没尾、不指名不道姓的一句话,一旁的张让却是秒懂。
能在这个时候被陛下提起的出城之人,除了那位陆侍中还能有谁呢。
张让:“回陛下,陆侍中确实已经出城,想来是归乡心切,才未能与陛下辞行。”
虽然臣子放假归乡祭祖压根没有跟皇帝辞行这一流程,但如果天子有此期待,那没有也是有,你没做那就是错。
但以往百试百灵的上眼药再次因为涉及陆离而折戟,刘宏不冷不淡的看了他一眼。
明明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好像已经将自己的偏心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这个世界上学不会看人眼色的人有许多,但这里面绝对不包括他们这些中常侍。
张让低头,心中的恶意却是再增一筹。
陆伯安啊陆伯安,你怎么偏偏要这般碍眼呢,既离开了洛阳,那就别想再回来了!
若我无法在陛下这里战胜你,那就在路上杀了你好了。
————————————————————
陆离可不知道有人在路人跟自己安排了“惊喜”,事实上他在回去的路上也确实没有遇到什么“惊喜”。
在他离开乐安郡前往洛阳后,继任乐安郡郡守一职的是前郡丞。
陆离想到自己任郡守之时,那位被中央派下来后活的如同透明人一般的郡丞,一时之间都想不出对方有什么特点来。
对方会透明倒也不是陆离特意放置对方,而是对方看出了陆离是个雷厉风行的后,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当起了吉祥物。
陆离回来的路上观察了一下,对比自己离开之前没看出什么特别大的不对劲来。
回到陆氏祖地后,一边安排人准备祭祀的事情,一边又派石锤出去详细打探一番如今郡守的行事作为。
曾经被陆离征辟来的人,不少都被对方继承了,听说陆离回来后还派人送来了拜帖与节礼,节礼依旧是看得出心意又不奢靡的类型。
打探完消息回来的石锤带回来的结果,可以总结概括为一个成语——萧规曹随。
换到他们身上,应该说是陆规曹随。
是的,那位前郡丞、现郡守姓曹,不过跟曹操没什么关系,单纯同姓而已。
知道对方做的不错,陆离也没准备多做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得有点分寸感。
不过出于某种人情世故,祭完祖之后还是要跟当地府君交际一二的。
只不过没等陆离动作,对方的拜帖就先送来了。
门生故吏放在一波见了,如今的乐安郡守得到了单独见面的待遇。
曹田见到陆离后还是口称“府君”:“府君一年未见,风采更胜从前。”
人家给面子,陆离也不能下人家面子不是:“季牧兄见外了,以字称呼便是。”
说着,亲自招呼对方入席。
曹田看着这样的陆离,心中不由暗叹洛阳倒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
以前在乐安郡的时候,他们府君说话净是大白话,好像生怕引经据典一下会有人听不明白又或者胡乱解。
但现在,倒是比较符合大家对《陈情表》作者的想像了。
学会话里有话了,知道拐弯抹角了,甚至人情往来都熟练了,这绝对是孩子吃苦了啊。
看来对方毒打完了乐安郡,这是去洛阳被毒打了。
虽然也隐隐听闻过陛下新晋宠臣陆侍中的说法,但传闻中的陆侍中与曹田认识的陆离实在是大相径庭,让人完全不敢往一个地方去解。
他们府君是什么样的人,他难道还能不知道吗,对方能够八面玲珑的混成陛下的宠臣,真的让人信不了一点点。
事实上曹田当初都很担心,对方去往洛阳之后,会不会怒而拔剑随机杀掉几个宦官,甚至将他们直接一锅端,这才是符合他对陆离认知的桥段。
曹田虽然曾经被陆离放置过,但对于陆离并没有什么恶感,毕竟当时的放置也有自己主动的原因在。
现在继任了乐安郡郡守,享受到被对方犁了一遍豪强、立了爱民规矩的福利后,那更是充满好感了。
享受这种躺赢待遇的人,怎么会不喜欢带着自己躺赢的人呢。
若是大汉所有郡都如乐安郡这般,哪里还会有那么多此起彼伏的造反。
虽然想是这么想,但说肯定不能这样说,曹田忽略掉那些会拉踩别地郡县的说法,专注的夸赞了一番陆离。
“居于此位,更深知伯安之能,着实令我受益良多。”
被夸赞的陆离看着对方真诚的模样:糟糕,我的真诚被对方给比下去了。
“季牧兄言重了。”
如果说陆离称呼对方为兄是因为年纪,那么对方下面称呼陆离为兄就是因为官位以及对于对方真诚的赞佩了。
“伯安兄此去洛阳,一切可好?”
好不好这种事情其实挺难衡量的,怎么算是好,怎么又算是不好。
你要是足够乐观,再坏的情况也能说上句好。
可你若心存悲观,再好的情况那也感觉不到好了。
陆离对于这个问题只笑道:“一切皆好。”
曹田没有去较真这是真好还是假好,话锋一转说起了让陆离与汉帝闹了不愉快的事情:“我闻朝廷欲卖关内侯,予金印紫绶,可世袭之。”
听对方说到这个,陆离看向对方更正道:“不是欲卖,是已经开始卖了,现在还正在卖,怎么,季牧兄有意?”
曹田摇头:“我身无长物,哪里出得起五百万钱。”
“我只是听说有些人听闻此事,绞尽脑汁的在暗中筹钱。”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过明白,陆离也能猜得出那些人是如何绞尽脑汁的。
钱不可能凭空从地里长出来,却能从百姓身上逼出来、割出来。
百姓活不活得下去没人在意,他们只在意自己能不能买得到关内侯。
虽然明码标记的是五百万钱,可就从陛下之前卖官搞拍卖来看,再加上那些官宦们的贪婪,真要买下来五百万钱可不够。
曹田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两年相处对陆离的认知压过了对方去洛阳后变了的可能:“府君为侍中随侍陛下左右,难道对此事便无有规劝吗?”
这话放在他们两个关系并不怎么亲近的前郡守与郡丞,现侍中与郡守之间,委实是交浅言深。
但如果放在心系黎庶的同道之人之中,却是无有冒犯、尽显赤城。
陆离想到那场半真心、半表演的进谏,以及紧随其后的不欢而散,只叹道:“为之奈何。”
曹田同样叹道:“我从前认识的府君,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洛阳竟艰难至此吗?”以致于让我那永不言败的府君都只是徒叹奈何。
被对方这么一叹,陆离反而叹息不起来了,洛阳自然不容易,不过倒也没有艰难到这个地步。
他又不是要对着对方卖惨:“未曾艰难至此,只是圣心既定,无转圜之余地。”
就如大汉将亡,无挽救之可能。
从陆离这句话中,曹田意识到对方可能真的就这件事情跟陛下转圜过。
府君似乎还是那个府君,可洛阳显然不是乐安郡。
曹田提壶倒水:“伯安莫要多虑,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吗?
陆离知道不会好起来的,在位的陛下荒唐,可这位荒唐的陛下死后,这个天下会更加荒唐。
如今的大汉已有民不聊生之象,各地起义作乱不胜其数,外族亦是虎视眈眈、屡屡犯境。
这样的现状好似已经足够悲惨,可未来的乱世是十室九空的地狱。
就如同秦末,天下苦秦久矣,可天下人更多的死在秦亡后的大乱斗之中。
要是算账的话,反抗好像是如此不划算的事情,但天下、人心这本账从来不是这么算的。
若无愤而反抗、揭竿而起,何以让人知晓民意既是天意。
陆离端起面前的水杯向曹田示意:“承君吉言。”
语罢,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处完了祭祖的事情,陆离上山了一趟,给陆乔的坟头除了除草,再将自己带上来的东西一一摆在对方墓前。
陆离也不管自己如今身穿的早已不再是以前干农活时穿的粗布麻衣,直接将之前用来包裹东西的包袱随意一铺,然后就地坐下。
来之前他有很多话想要对陆乔说的,可真的来了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有什么用呢,左右自己说了对方也不一定能听得到。
就算听到了,对方难道能够给出什么回复不成?
在对方坟前坐了坐,沾染了一身灰尘,毁掉了一块包裹布,陆离启程准备去洛阳了。
但在离开之前,还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包略带干瘪的果子被放到了陆府门前。
在陆离回乡祭祖后,乐安郡不少百姓都往陆府门口放过东西。
但是这果子,陆离拿起其中一个自己去洗了洗,一口咬下便对送果子的人有所猜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