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地方是最后一页的左下角,占据一个小豆腐块那么大的角落,以赵归璞的名义发布了一则讣告,邀请亲朋好友三日后前往帝苑,与赵秋实先生做最后遗体道别。
赵归璞简单浏览了一遍这些信息,又匆匆大致扫过今日其他新闻,一共只用了五分钟——
赵秋实的去世都能放在头版头条,想必昨日也无其他大事发生。
甚至因为北约与斯洛克断交对国内影响不大,反而被放到了国际版的角落里。
放下报纸,赵归璞又开始处理邮箱。
在邮箱里那一堆来自欧盟国家与斯洛克的船只租赁请求信件中,他翻到了赵秋实的遗书。
遗书是远在英国的赵秋实的生活秘书用手机拍下发过来的,因为遗书非常老派,是用钢笔手写——
赵秋实固然是个绣花枕头,但不是全无优点,他至少练得一手好字。
书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赵归璞花费了一个早餐的时间匆匆浏览了一遍,并做出一些总结——
一:赵秋实过度思念逝去的夫人,早些年确诊了重度抑郁症,此番前后他日日夜夜沉溺在过去与心爱之人的记忆中无法自拔,那一本老旧的相册已被翻至脱页,不得不拜托秘书送去重新订装。
二:最近数月,赵秋实已经产生了幻觉,盛夏时分,某日赵秋实遵照医嘱在阳光下坐着发呆,他却在院中嗅到了大马士革玫瑰的花香……大马士革玫瑰优雅美丽,是赵归璞的Omega母亲的信息素气味,而事实上曼切斯特的日照条件与大马士革玫瑰并不匹配,春日为数不多绽放几多也挂不住花早已败落,赵秋实坚定认为是夫人的信息素在呼唤他团聚。
三:赵秋实要落叶归根,请求赵归璞安排专机送他与夫人骨灰回国,入土安葬。
四:终其一生,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的企业家,赵家在他手中颓败趋势愈发明显他从未想过拯救,与此同时,他也从未能尽到父亲的职责,赵秋实真诚地向两个儿子道歉。
五:赵秋实决定在夫人祭日这天,了结生命,早些与夫人地下于团聚,并为此欣喜若狂,请儿子们莫哀莫念。
浏览完遗书内容,赵归璞合上电脑,对于方才自己认真阅读过一遍的东西,他的评价是有些浪费时间,早知如此还不如好好吃他的早餐。
尽管如此,赵归璞还是在出门照常去公司上班的路上,让秘书着手安排,尽量插队申请到私人飞机航线,帮助父亲完成“落叶归根”的遗愿——
“先生,那葬礼方面……”
白色宾利后座,同样是西装革履的秘书微微侧身小心翼翼半弯腰在男人身边,保持着上下级社交距离。
秘书叫蒋尾,男性Omega,已婚多年已育,三个崽最小的上幼儿园。
他拥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他来赵氏面试那天,除了递上自己的生辰八字时高呼自己日柱庚金,与航运公司正是“秋水长天涌金浪”,还强调自己的名字来自于尾生抱柱的典故,说明他是一个与公司八字相旺,脚踏实地、诚实守信的老实人。
简直天选秘书。
难得赵先生也是信了他的邪,从这人大学毕业就带在身边,一用用了许多年。
此时的赵归璞已经开始浏览早上邮箱里收到的那些船只租赁申请邮件。
复制黏贴拒绝模板,顺手回复一个他认为作为合作者人品和信誉都不太合格的友商,赵先生头也不抬地说:“就按照应该有的规格,白事吊丧贴按照名单发出去。”
一边说话,男人草草浏览完了邮箱里所有的邮件,心里大概有了数,大多数邮件并未当场回复,而是干脆锁屏IPad。
“咔嚓”轻响,蒋尾瞬间背脊僵硬,如坐针毡,那清脆的声响如同他头顶高悬的利剑——
赵归璞:“蒋尾。”
蒋尾:“是?”
赵归璞问:“是不是还要我提醒你注意名单不要遗漏重要人员?”
蒋尾:“什么?”
赵归璞:“你是秘书还是我是秘书?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如何安排?”
蒋尾:“您是!您是!”
赵归璞无声挑起眉,秘书又擦擦汗,瞬间想打开窗户把自己扔出去。
蒋尾:“不不不不不我是!我是!对不起,先生!我现在立刻就能安排好!”
赵归璞把IPad扔回秘书腿上,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指关节抵着眉心压了压,于宽敞的商务车后座,男人清晰而毫不避讳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自然不是为了赵秋实。
是为了赵恕。
昨日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除了最开始的诧异和一点点的迟疑之外,赵归璞本人其实没有太多其他复杂想法,于是也没花费心思有去做任何的铺垫,便将这件事转述给赵恕。
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弟弟当年年幼,又被保护的太好,那些伴随着赵秋实出走引发的腥风血雨他只闻其声不见其貌……
于是不幸地,对于父亲,赵恕或许还带着一丝不必要的天真期待,并不是一个全然冷心冷肺之人。
昨晚,赵恕房间的灯亮了大半宿。
直到后半夜,天快亮那会儿,赵归璞听见走廊上有轻轻开门、关门与走动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人在赵恕的房门前停下,然后敲响了他的房门。
吴且进了赵恕房间大概十分钟后,赵恕的房间终于熄灯。
——也不知道两人在屋里做了什么。
赵归璞脑海里一晃而过,当他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公布时,同样在房间里的黑发Beta脸上的茫然……
和后悔。
大概是在后悔今晚做什么要到他们家来。
赵归璞低哼一声,不合时宜地莫名想要发笑。
指尖摸了摸鼻尖,他不愿意在司机与秘书的眼中落下个“我爸自杀我乐开花”的变态形象,只能拿出手机,看了看外面的舆论风向——
不出意外的,外面媒体对于赵秋实与亡妻林蝉琴的爱情正在高歌猛颂,感人肺腑。
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当作笑话一般看完一部分,到公司的时候正好早上九点半。
进电梯前,赵归璞看了眼今日赵氏环球航运公司的股票,开盘即飙升八个点。
看来当代人都很爱听豪门爱情故事。
……
三日后。
江城。
帝苑陵园。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独自淹死在自家浴缸里果然就是最明智的选项。”
一身深黑色的西装,吴且压低声音与身边的李君碧闲谈。
周围零零散散站了许多人,都是身着黑衣的脸熟面孔,此时此刻大家都神情肃穆,耐心等待接下来的告别仪式。
今日大概是江城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人来得最齐的一次,包括裴顷宇他老爸也是一身深色礼服军装与配套的黑色皮质手套出席,四十出头的男人头发一丝不苟,此时正与赵归璞肩并肩,同后者低声交谈。
裴擒五年前因为一场交通事故丧偶,大家都是AO组合家庭,但从头到尾他表现得却与赵秋实截然不同——
赵归璞大概挺欣赏他这种近乎于无情的作风。
吴且有些恍惚地想着,裴顷宇凡事淡漠至几乎与世隔绝的性格塑造基础,大约来源于他的父亲。
但奇怪的是,赵恕就不像赵归璞。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自杀?”
“那日是婵琴的祭日啊,我上飞机前还想叮嘱阿且记得订束花——”
“啊,感情真好。”
“是的,吴文雄,你最好死在我前头。”
“嘿!说的什么话!”
“你若为我自杀我在地底下都睡不安生,所以还是你先走吧,我比较坚强,等腺体退化至不分泌信息素了甚至可以找个老头夕阳恋。”
“……”
李君碧和吴文雄是大前晚得了吴且的消息,当场又安排了今早的航班临时从国外赶回来的……飞机安排在今天下午,道别仪式后,回家冲个柚子叶就又要赶往机场。
“你们谁搞自杀那一套我就把你们分开葬,一个埋在江城,另一个送回槟城。”
吴且插嘴。
听了儿子在旁边凉飕飕的警告,李君碧在半遮面的黑纱下横了他一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说什么疯话,从刚才开始就想警告你严肃点,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吴且觉得很无辜。
毕竟他实在是在当事人的脸上都没看到多少悲伤情绪。
这么想着他不服气的转头看向赵归璞,正欲同母亲争辩一番“你看赵先生掉了一滴眼泪冇”,不料此时,不远处交谈的两个男人忽然毫无征兆双双抬头,望过来。
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吴且:“……”
吴且心中“咯噔”一下,条件反射想转开眼睛,但这样做又显得太刻意。
赵归璞倒是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树荫下,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打着黑色领带,白色的衬衫白得刺眼,抬眼直望着吴且,哪怕隔了那么远,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审视。
吴且眨眨眼。
总觉得他们好像上一秒是在讨论他。
这种猜想让他尾椎处又不可抑制的发麻——
Alpha从来都是阳光下的凶猛猎食者,而吴且则是躲在阴暗角落里自由爬行的咸鱼……
一条咸鱼被顶尖的猎食者注意到,从来都称不上是什么好事。
哪怕隔着那么远,远处两位上位者的目光还是将他束缚在原地。
——战场上的Beta士兵是否也因此心甘情愿为Alpha将领冲锋陷阵?
吴且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二次分化性别里的臣服性在此刻不必要的暴露。
直到赵归璞远远的冲他温和笑了笑,瞬间那种被锁定的压迫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只是吴且的幻觉……
他看到树下,男人抬手,无声地指了指他的身后。
吴且回过头,看到了刚刚处理完道别仪式大厅事务归来的赵恕。
换掉平日宽松的校服或者运动装,少年Alpha也换上了肃黑西装,平日里不太看得出来的厉害身材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宽阔的肩近乎物理意义上接近直角,窄腰完美收在西装腰线中,讲究的衣裁无一寸多余的布料,将其长腿完美包裹。
此时赵恕一只手扶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柄黑色金属被熔炼成一朵鸢尾花的模样,那是在赵氏的公司大楼与船只上都会看见的家族徽纹。
长柄伞的作用是捧灵转移骨灰时,用来遮在骨灰盒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