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芦只点头嗯了声,想起上回的事,没和他们多聊。
沈应知道陆芦以前在陆家过得不好,等赶着车走远了,才问了句,“认识的?”
想起他们从前笑话他的样子,陆芦摇了下头:“不太熟。”
而那两个夫郎在看着他们远去后,却是小声议论起来。
“没想到这芦哥儿竟过得这般好,你瞧见没,他身上又换了件新衣裳。”
“要不说这是命呢,某些人可就没这么好命了,我听说,昨个儿苇哥儿又回来了,好像是和宋家的吵架了。”
“是吗,他不是前阵儿才回来过一次?”
“我也不清楚,不过瞧他那样子,倒有些像是害喜了。”
“这不才成亲一个月吗,哥儿这般难孕,他这么快就有了?莫不是和那宋生早就行过苟且了?”
“谁知道呢。”
陆家。
屋里,陆苇正胡乱发着脾气,一双柳眉微皱着,嫌弃地看了眼桌上的酸果子。
“我才不吃这种东西。”他抬手一扫,把酸果子扫落在地,走出去缠着正在院里喂雞的何小滿道:“我要吃城里糕点铺卖的酸梅子,阿爹若是不给我买,我便不回宋家了。”
何小满便是陆芦的后爹,也是个哥儿,听了他的话,眼也不抬道:“我可没钱买,你有本事发脾气,便回去找那宋生,让他给你买去。”
他才不回去,自从嫁到了宋家,他就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宋母那个老妖婆每日不是使唤他做这,便是使唤他做那,每天都在叫他干活。
起初他还忍让着,不曾想那老妖婆竟越来越过分,他都怀了身孕,还叫他去洗衣裳,就这么短短一个来月,他原本细嫩的双手都快长出茧子了。
“阿爹。”陆苇撒着娇又喊了一声,摇了下他的胳膊:“宋生哪有钱买,他的钱都在他娘那儿,等以后宋生考上秀才,我便让他好好孝敬你,带你去住城里的大宅子,你就给我买吧。”
何小满被他这番话哄得扬起唇角,适才松了口,缓下语气道:“行行行,阿爹给你买,不过也得等到明日才能进城。”
“还有,你还得回宋家去,你不回去,岂不是顺了那老妖婆的意?”何小满说着又道:“她可巴不得你待在娘家,吃娘家的用娘家的,正好给她省银子,苇儿,你听阿爹的,明个儿买了酸梅子就回去,听到了没?”
陆苇撇了撇嘴,勉强应下。
再忍忍,等宋生考上秀才,等他当上秀才夫郎,到时候再生下个小子,看那老妖婆还怎么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何小满同他说完,喂完了鸡便去割草,叫他好好在家里待着。
陆苇正要进屋去,方才那两个夫郎恰在这时从陆家门口路过,说话声断断續续从外头飘进来。
“你说,芦哥儿祭扫完,会不会回一趟陆家?”
“不会吧,瞧他那汉子也是赶车来的,而且都闹成了那样,怎么还可能回来。”
“说得也是,不过那个猎户长得还挺俊的,瞧着又会疼人,芦哥儿算是走运了。”
听他们说到陆芦,陆苇不由顿了下脚。
陆芦回来祭扫?
连那个沈应也来了?
不对,沈应怎么可能来,按照梦里的发展,他这会儿不是应该摔折腿躺床上吗?
想到那二人说起赶车,陆苇顿时又念头一转,他们住那么几间破草屋,哪儿有什么钱买车,没准儿就是因为折了腿才坐车来的。
这么想着,陆苇收回进屋的脚,转头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他倒要去瞧瞧热闹。
第31章
陆苇走出院子, 那两个正在说话的夫郎见他出来,假装才看见他,停下脚来打着招呼。
“苇哥儿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个儿才回来的。”陆苇想起方才听见的那些话, 看着他们道:“你们刚才碰到蘆哥儿了?”
褐衣夫郎点头道:“对啊。”
说着, 又有意无意看了眼他,“蘆哥儿是回来给他阿爹祭扫的,对了, 还是他家漢子親自陪他回来的。”
陆苇心里冷哼一声, 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状似无意地打听着,“那个姓沈的猎户?他的腿不是摔折了吗?瘸着腿陪他来的?”
褐衣夫郎和另一个夫郎互看了眼,都以为陆苇是在说什么夢话,轻嗤了声道:“誰摔折腿了?人家可好着呢,还是趕着骡子车来的,不像某些人,空着手走回来的。”
听出对方话里的嘲意,陆苇暗自咬牙瞪了一眼他, 随后又愣了一下。
沈應没變成瘸子?
怎么可能?
褐衣夫郎接着瞥了眼他,冷笑着又说了句:“头一回见着这么盼着人不好的。”
自从上次被陆苇噎住话后,他的心里便一直憋着股气, 每回都被陆苇奚落, 终于轮到他扬眉吐气了。
陆苇抬着下巴,也轻呵了一声,“我就问问, 怎么了?问问也不行?”
褐衣夫郎还想说什么, 另一个夫郎怕他们真吵起来, 从后面拉了下他, 两人于是朝陆苇翻了个白眼便走了。
陆苇看了一眼他们走来的方向,思忖片刻后,回头关上院门,朝着河邊的老槐樹走了过去。
老槐樹下,沈應正系着骡子车,陆蘆阿爹的墳茔在小山坡上,骡子车上不去,陆蘆在一旁帮他擦着额头上的热汗。
陆苇远远看着那两道身影,咬着牙拧紧了手里的帕子。
果然和那个褐衣夫郎说的一样,沈應并没有摔折腿,瞧着仍是好好的。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沈應没摔成瘸子?
怎么会……
自从成親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夢,难道他梦见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沈应的的确确分了家。
不可能,不可能是假的,宋生还要考秀才,他还要做秀才夫郎,怎么可能是假的。
一定是他记错了,或许下次,或许下下次,沈应一定会摔折腿變成瘸子,而陆芦也一定会过得十分凄惨。
见那两人有说有笑很是恩爱的模样,陆苇的眼睛似被这一幕刺到,忍不住狠狠甩了下手里的帕子。
而另一邊,陆芦并不知道陆苇已经来过了。
他和沈应提着籃子爬上不远处长满野草的小山坡,鄉下人是没有墓碑的,城里有钱的人家才会刻碑,他阿爹的墳茔就在小山坡上,只有一抔低矮的黄土。
陆芦从籃子里拿出青团,摆放在墳前,沈应在他旁邊点着香烛和纸钱。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阿爹便病逝了,村里的孩童都不同他玩耍,总说他是丧门星,说是他克死了他的阿爹,一看见他便躲得远远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阿爹,而他的阿爹刚生下他不久便离开了他。
他去问爹親,爹親说,他也是个有阿爹疼的孩子,只是他的阿爹睡在那片小山坡上。
爹亲还说,若是他想阿爹了,便去小山坡上看看,风吹着野草摇晃的时候,便是他的阿爹在同他说话。
之后每回受了委屈,他都会一个人躲来这片小山坡,和他睡在黄土里的阿爹说话。
陆芦烧着纸钱,眼圈微红,看着面前低矮的坟茔缓缓道:“阿爹,我已经成亲了,他叫沈应,是个猎户,也是个很好的人,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沈应轻抚了下他的后背,也跟着说道:“阿爹放心,我会照顾好陆芦的。”
陆芦扭头看了眼他,眸子里一片湿润,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忽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往下直掉。
沈应见了,连忙小心擦着他掉下的眼泪,将他搂过去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放柔了声音问道:“没事吧?”
陆芦摇摇头,过了会儿才平静下来,眼圈仍泛着微红,“没、没事,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说着看向面前的坟茔,“爹亲说,阿爹是家鄉遭了难逃来这里的,阿爹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我的名字念作陸陸,所以阿爹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陸陸。”
陆芦抿了下唇,用微润的眸子看着他道:“我刚刚听错了,以为……你在那样叫我。”
可他的阿爹很早就去世了,他从来没有听过阿爹这样叫过他。
沈应抬手拭去他仍挂在眼角的泪珠,温声道:“陸陸,以后我也这么叫你。”
从沈应口中听见这个亲昵的称呼,陆芦却莫名有些局促,收住眼泪别过脸去,耳朵蓦地爬上一抹绯红。
祭扫完,他们提着篮子离开了这片小山坡,转身时,陆芦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小山坡上,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
陆芦爹亲的坟茔在一塊田地里,和小山坡离了很远一段路,去的路上,他跟沈应说了很多以前的事。
阿爹去世后的第二年,爹亲娶了个后夫郎,也便是他现在的后爹何小满。
后爹在爹亲面前待他很好,私下里却总是打他骂他,掐他身上不容易被看见的地方,他不想让爹亲担心,所以从来没有对爹亲说过。
直到有一天,爹亲无意中发现了他手臂上的掐痕。
他仍记得那天天色阴沉,爹亲和后爹因为他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爹亲去了地里干活,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爹亲出门后下起了大雨,洪水漫过河流,淹没了田地,他的爹亲也被淹没在了洪流里。
那天夜里雷雨交加,他站在人群的角落里,看着里正带着村子里的人将他爹亲抬回来。
他的爹亲闭着双眼,浑身冰凉,自那之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看过他,也自那之后,每逢雷雨夜,他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如果不是他,爹亲便不会同后爹吵架,也不会一怒之下离开家门,更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都是因为他。
爹亲去世后,后爹彻底露出真面目,不再像从前那般演戏,而是对他变本加厉,说是他害死了阿爹和爹亲,还说他是个丧门星,誰碰上谁倒霉。
他曾想过追随他爹亲而去,可他的阿爹和爹亲在梦里告诉他,让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纳征那日落水时,他呛了水险些窒息,原以为自己就快要见到阿爹和爹亲了,却不想,在他放弃的最后一刻,沈应跳入水中救起了他。
河里的水又冰又凉,沈应的胸膛却是那么温暖。
一如此刻。
沈应听完抱了下他,轻拍着他的后背道:“以后有我在,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陆芦回抱着他,也说了一句,“我也是,永远不会离开你。”
从陆芦爹亲的坟茔前离开时,天色愈来愈沉,乌黑的云层在头顶慢慢聚拢,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
两人回到老槐树下,解了骡子车趕回去,行至中途,天上果然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