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王宵猎三人坐在银杏树下。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陈求道道:“观察年初救陕州,几个月后又救荆门,立下了多少大功!天下若有几位观察这样的大将,金虏必然不敢南下!正该给观察升官晋职,于朝廷出力的时候,设什么镇抚使!”
陈与义道:“襄邓与朝廷隔着湖北诸路,千里之遥,又怎么能放心?此时天下哪位大将,能够手握五万大军?若在两浙路附近倒也罢了,朝廷分而制之,偏偏在京西——”
陈求道道:“陕西路的曲端,同样手握重兵。张枢密抚谕陕西,登台拜将,人人称赞!”
王宵猎喝了一杯酒,看着天上慢慢出来的斜月。过了一会,才道:“朝廷没有大军,便就有这样的难处。地方没有大军,挡不住金军南犯。有了大军,又怕威胁朝廷。这个时候,就需要官家有决断,统合属下的力量。若是做不到,图然内耗。”
陈与义摇头:“多少人劝官家驻陛鄂州,上承川陕,下接江南。官家只是不肯。”
作为皇帝,赵构的一大问题,就是在需要他做出决断,团结属下力量的时候他做不到。由于赵构自己的几万亲兵,经过了苗刘兵变,再经过金军渡江紧追,消耗殆尽。赵构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大军,对于外面的大军便不信任。
三人默默饮了一会酒。陈求道道:“观察,若我去复州,你欲如何?”
王宵猎沉声道:“从汝州到襄阳府,现在这支大军练兵不易。现在初有规模,不可能分给任何其他官员。还有,地方残破,收拾成现在样子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又怎么好放手?”
陈求道叹了一口气。道:“我随观察时间不长,道理却明白。身边没有军队,这镇抚使当不得。可朝廷诏旨在这里,又不好直接拒绝。”
王宵猎点了点头,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朝廷任命的镇抚使,大多都是不稳定的地方,许多只是虚名而已。京西和湖北还好,淮南许多地方的镇抚使实际上都无法上任。境内要么有盗匪,要么金军不远,只能保守山寨。
饮了几杯酒,陈求道道:“我想来想去,不能去复州。什么镇抚使我们不去管,还是按照先前那样做事就好了。汪提刑本来就知蔡州,也没有什么变化。”
陈与义道:“朝廷的诏在这里,难道我们抗旨不遵?”
陈求道摇了摇头:“设镇抚使本就是安抚大军,我和汪提刑都没有军队,安抚什么?现在治下有八州军,许多事情刚刚开头,正是要做大事的时候,怎么能分开?分开了,仅凭四州府,如何养大军?”
王宵猎道:“仅有四州府,连现在的五万大军都养不起。若不是在荆门军抢了金军的物资,现在我还要头痛官员的俸禄。八州军都如此艰难,不必说四州了。”
说到这里,王宵猎断然道:“我们这里与朝廷隔着湖北路,路程遥远,朝廷不可能事事皆知。过几日等汪提刑来,我们再商议。金虏南犯,天下离乱,我们起大军本就是外抗金虏,内救黎民!自己的荣华富贵又何必放在心上!不管朝廷的意图是什么,保住大军,保住与金军作战的能力最重要!”
陈求道和陈与义点了点头。过了一会,陈与义道:“如何跟秦编修说?”
王宵猎道:“秦编修只是传旨,跟他说了有什么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事不必说,我们只按自己所想的行事即可!”
陈求道和陈与义点了点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陈求道知道,自己手中没有兵,什么随、郢州镇抚使就当不得真。自己真去了,手下的将士和官员都是王宵猎任命,谁管自己?这几个月在襄阳和大家建立起的关系,也一朝全休。
朝廷的意图很明确,王宵猎的地盘过大,需要分开。镇抚使相当于唐朝的藩镇,一个藩镇有八州的地盘,数万大军,哪里还会理朝廷?只是一纸敕命,是无法分裂王宵猎的。
饮到半夜,陈救道和陈与义回去歇息。王宵猎坐在书房里,一个人出神。
今年自己连立两功,朝廷自然极为重视。但自己是勤王军出身,与赵构没有任何交集。等到困难的时候过去,自己的军队便就被盯上了。
在这个时候,五万大军并不是非常大的数字。不说陕西的曲端手中大军,荆湖、江西的群盗号称数十万大军的不在少数。当然,朝廷知道正规军的兵数,知道这些数字不靠谱。但谁又知道王宵猎的数万大军靠不靠谱?还是占的地盘太大,八州之地,而且稳固,朝廷必然会猜忌。
陈求道和汪若海不能上任镇抚使,朝廷会如何做呢?想了许久,王宵猎摇了摇头。实际上朝廷什么也做不了。离的太远,朝廷的实力又太弱,对自己这些地方实力派实际毫无办法。
第266章 军校
歇息了一夜,秦梓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用过早饭,请王宵猎和陈求道到官厅议事。
行礼如仪,王宵猎和陈求道分别落座。
秦梓道:“月初,范相公为宰相,建言诸大将当分镇各地,才有此诏。这是学唐时藩镇之法,让大将守地方,国家无外敌之忧。王观察今年连立两功,是难得的大将。有人建言,当招观察赴行在,别有任用。范相公言,现在京西诸州府,全赖观察大军守护,不可轻动。”
王宵猎拱手行礼:“范相公说的是。”
秦梓道:“范相公是襄阳人,还有族属在老家。听闻他们欲要去投奔相公,不知是否有此事?”
王宵猎道:“有的。前些日子为阵亡的将士做法会,我去了鹿门寺。寺里有不少逃难的北方士人官员,其中就有范相公的族人。”
秦梓点了点头。道:“我临行之前,范相公托我照看族人。若是有想南下而道路不通的,尽量施以援手。既然他们在鹿门寺就好办了。观察可以派人,送他们去两浙投奔相公。”
王宵猎称是。
范宗尹是襄阳邓城人,宣和年间进士。金人南下围开封,范宗尹是重要的主和派官员。金人掳二帝北返,立张邦昌,范宗尹为右谏议大夫。为张邦昌所派,作为使节去南京应天府,敦促赵构即帝位。因为范宗尹力主与金人议和,反对李纲为宰相,被贬出了朝廷。去年,被召到行在任中书舍人,很快升为御史中丞、参政。本月初吕颐浩被排挤出了朝廷,范宗尹以三十一岁的年纪为相,为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从范宗尹的经历可以看出,赵构一直在寻找一个主和派的宰相,协助处理朝政。秦桧回到朝廷,与赵构可以说是情投意和。现在秦桧没有回国,正是范宗尹志得意满的时候。
说了几句闲话,秦梓道:“由邓州到洛阳,我记得是过鲁山关,经过汝州。翟观察在伊阳县的凤牛山寨,是不是也要走鲁山关?道路可太平?”
王宵猎道:“从鲁山县的汤池可以去凤牛山寨,不过路程远了,而且山路难行。最方便的是从内乡县,经山路到栾川县再到凤牛山寨。我这里与翟观察公文往来,都是如此走。”
秦梓点了点头,在那里想了一会。栾川已经不属于京西路,而属于陕西路的虢州。年初王宵猎援陕州,已经把这条路走熟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走合不合适。
翟兴在凤牛山寨,威胁西京洛阳,对金军是非常大的威胁。特别是在赵构南渡,天下到处都吃败仗的时候,翟家兄弟多次立功,在朝廷中的地位很重要。所以此次秦梓北来,赵构要他必须面见翟兴,当面封赏。给的封赐,实际比王宵猎还多。
详细问了附近地理,又问了汪若海何时会到襄阳,王宵猎和陈求道便告辞出来。
出了官厅,陈求道道:“看秦编修的样子,我们接不接圣旨,如何处置,他也不太关心。”
王宵猎道:“镇抚使类比藩镇。圣旨还特意提到,立有大功可以世袭。这么好的条件,有几个舍得放弃?在朝廷的眼里,只怕认为人人争先恐后。”
陈求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依照宋朝的惯例,还有封赠的人来看,只怕此事没那么顺利。更不要说,既然类比藩镇,那就少不了藩镇之间的杀伐。手里没有军队,这官职实在没太大意思。
秦梓回到自己住处,坐在桌边,不由叹了口气。这一路走过来,哪里看不出官员实际对封的镇抚使并不太感兴趣。与去淮南和湖北南部的官员不同,自己这一路,除了王宵猎,面对的主要是以前的政府官员。这些人对政治敏感,自然明白,封镇抚使不是好事,许多人甚至不快。
封镇抚使的地方,经么处于前线,要么被金军打烂,朝廷一时之间力不能及。真是好事,怎么朝廷的重要官员没有封镇抚使的?怎么朝廷控制住的地方,不封镇抚使?
从昨天到今天,秦梓看得出来,不管是王宵猎还是陈求道,对此事都比较冷淡。甚至看陈求道话里的意思,并不想到复州去。作为钦差,秦梓不想多管,也没有精力多管。自己只要把圣旨送到,后续怎么做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进入德安府,秦梓就发现与其他地方不同。与鄂州等地相比,德安府更稳定,百姓生活平定。等进了随州,这种感觉更回强烈。到了襄阳,才发现这里安定繁荣,两浙没有哪个地方能比上这里。以襄阳为中心的数百里内,秦梓觉得没有必要设镇抚使。
想到这里,秦梓无奈地摇了摇头。一项政策,怎么能事事兼顾呢?
王宵猎回到书房,坐在案边出了一会神。吩咐士卒,把陈与义叫了过来。
陈与义进书房行礼。王宵猎吩咐他在一边坐了。
上了茶。陈与义道:“观察叫下官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王宵猎道:“陈运使不愿到复州任镇抚使,此事便就没有大碍,没有必要把心思花在这上面。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军中要整顿,还有要正式设立军校。”
“军校?这是什么?”
王宵猎道:“我们扩军,是要求新兵进新兵营,军官则要培训。这个培训军官的地方,以后就叫作军校。为何称为军校?实际上是学前些年的学院,增设学科,专门培养军官。”
陈与义点了点头。又问:“军中培养将领,一向都是选自卒伍,又何必专门设学校?”
王宵猎道:“我们现在选的军官,实际出自平民。如果不教他们,他们怎么知道如何带兵?以前朝廷也有子弟弓马所,有殿前诸班直,算是某种类型的军校。参议,我们设的学校,与以前的州学县学皆不同。要针对专门的知识,选专门的教师,进行教援。从学校里学成出来,就基本要吧做某件事了。比如军校里出来,就能做基本的军官。”
说到这里,王宵猎加重了语气:“学校跟以前的教学不同,这一点必须要让学生明白,也要让教师明白。以前朝廷选拔人才,最主要是科举。文官还好,武举却没有大用。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是军官不适合用科举的形式来选拔。一旦设立了军校,武举也就取消,以后军官就要全从这里来。”
陈与义道:“那若士卒战场立功,如何提拔?”
王宵猎道:“只要有机会,一样要送到军校里来学习。学得成了,才可升为军官。如若不然,立功就只记功勋,发放赏赐,而不能升军官!”
陈与义愣了一下,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反驳什么。
王宵猎道:“接下来的全军整顿,这是重要的一项。你要提早安排。”
陈与义称诺。
王宵猎道:“其实岂止是军校,其余的许多技术类,也都可以设专门学校。罢了,此事等会子发行之后,再慢慢详议。”
发行了会了,设立了银行,社会发展就慢慢进入正轨。王宵猎的规划里,各种各样的学校也该提上日程。要保证只要愿学,就可以进学校。学校里学得好,就有一个职位。
第267章 合则利
汪若海到了襄阳城,径直来见王宵猎。
书房里,王宵猎和汪若海相对而座。王宵猎请了茶,道:“提刑一路辛苦。”
汪若海道:“岂敢。观察,我路上听人说,朝廷新设镇抚使。现在治下分成三路,我单管一路。不知是也不是?”
王宵猎点头:“不错。我管襄阳、汝、唐、邓三州一府,陈求道管随、郢二州,提刑则是蔡州、信阳军。境内除提举茶盐官外,其余监司一并撤销!军政、民政,一切由镇抚使决定。”
汪若海叹了口气:“朝廷此举,是因为镇抚使的权力太大,怕观察治下州县太多,实力太强,朝廷不好控制啊。不过只剩四州府,如何养得大军?”
王宵猎道:“朝廷此举,无非还是那句话,攘外必先安内而已。”
汪若海连连摇头:“不能外抗金虏,又何来安内?今年荆湖、江西动荡,不就是金虏渡江,攻破了州县,让地方没了管束吗?唉,朝廷如此做,抗金何日是头?”
王宵猎沉默了一会。道:“其实道理都懂。朝廷设镇抚使,为了什么,又有几个人不明白?毋庸讳言,有人看着权力大了,或者看着可以世袭,难免心动。但大部分人,都不会当一回事。但最重要的,不是懂,而是怎么做。朝廷的目的,是限制各个地方实力派于一地,哪怕降低了抗金的力量。”
汪若海点了点头:“观察说的不错,关键是看怎么做。不知陈运使意下如何?”
王宵猎道:“运使手下没兵,不想去随州。”
汪若海道:“如此我就明白了。”
说完,没有多待,汪若海告辞离去。
王宵猎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
这件事情不复杂,脑子正常的,都明白朝廷为什么突然设镇抚使。各地方势力中,不可否认有脑子简单而且冲动的,认为是好事。但大部分人都不当一回事,一些实力弱小的,甚至感到害怕。没有设镇抚使前,好坏是朝廷官员。宋朝的官员,还是让人感到比较安心的。设了镇抚使,就意味着以后自己的生死要自己管。一个不小心,就被其他势力吞并了。
设镇抚使有没有好处?还是有的。无数的各地势力,被限制在了一个较小的地盘里,天下鼎沸的局势慢慢稳定下来。朝廷可以腾出手来,一个一个地收拾掉各地势力。
事情很简单,关键的是看各人怎么做。花费无数心力,终于到了今天,王宵猎不可能放弃掉自己的地盘。陈求道和汪若海配合最好,不配合就只好架空。手中有钱,最关键的是手中有兵,王宵猎怎么可能会受朝廷摆布?支持自己抗金最好,不支持,王宵猎也就懒得理朝廷了。
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统一思想。不只是最顶的几位官员,还有大量的中下层官员。一道诏旨,说不重要就一点不重要。说重要,就一点不能小瞧。
不要说在这个时代朝廷的分量,抗日战争的时候,还有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提法呢。总有一部分人,会被朝廷的旨意影响。
想到这里,王宵猎叹了口气。自己势力的关键,说到底,军权绝不可以让其他官员分享。只要牢牢抓住军权,其他官员不管怎么想,都无法对自己造成实际的伤害。不管有多少风风雨雨,最后还是要靠军队的暴力来说话。
汪若海洗漱罢了,换了公服,从秦梓手中接过圣旨。派了个士卒,请陈求道在江边酒家小聚。
随着襄阳城日渐繁荣,江边酒家也已经大不相同。新起了楼,店面大了许多。只是王宵猎不许在门口结彩楼设女妓,不像其他地方的酒楼那么热闹。
到了二楼的小阁子里,汪若海让小厮上了水。掏出一包茶道:“这是信阳军今年产的好茶,你细细泡了。记住,不可用刚烧开的滚水,要让水变温再泡。”
小厮笑道:“官人安心。江边酒楼是襄阳最大的酒家,如何会不知道这些?”
说完,快步下去,重新拿了茶具来,仔细泡了。
过不了多时,陈求道进来。向汪若海拱手:“劳提刑久等。”
汪若海道:“不必多礼。我也刚到。泡了一壶好茶,专等运使。”
陈求道在对面落座。汪若海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道:“这是今年的新茶,我特意选了些,运使尝一尝。观察到襄阳,在信阳军让人特意制了散茶,别有一番风味。”
陈求道喝了茶。道:“好茶!这茶喝后,唇齿留香,是然不是凡品!”
两人喝了一会茶。酒菜上来,汪若海举杯道:“喝一杯宜城的檀溪酒,我们说些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