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知耻,说明还不是无可救药。”轻轻晃动的銮舆中,朱元璋一边查看他的腚,一边教训道:“但那刘先生瘦的跟小鸡仔似的,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啊?还给他吃减肥药,不怕他瘦死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桢小声嘟囔道:“小孩子吃了没事儿,大人吃了肯定也没事儿。”
“还不服气?!”朱元璋可不知道什么叫儿童用药,一巴掌拍在他腚上。
“啊,服了服了,再也不敢了……”朱桢可算知道,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待会儿到了诚意伯府,你给咱老实道歉,再给自己俩大嘴巴,记住了没?”
“哎哎。”朱桢哪敢说没记住啊?
“长点心吧,老六,过完这个年就十二啦。”朱元璋谆谆道:“你老子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给刘财主家放了五年牛了,犯一点错就挨揍,动不动还不给饭吃。”
“哎哎。”朱桢那叫一个心酸,其实父皇把自己年纪记错了。但他也不敢说,只能继续唯唯诺诺。
“要是跟你这么肆意妄为,咱早就给打死多少回了!”
“嗯嗯。”
“咱饿得皮包骨头,刘财主那傻儿子却吃得肥头大耳,跟你一个熊样!”
“哦哦……”朱桢终于明白,为啥父皇老是看自己不顺眼了。
生而为胖,我很抱歉,可哪个胖子也不希望自己这么胖啊!
……
好在刘伯温家也不远,不一会儿,刘军师桥就到了。
朱元璋带着朱桢下车时,整条青石街都已经封了,诚意伯府全家人在门外跪迎。
就连刘基也拄着拐杖,颤巍巍跪在最前头。
这倒让朱元璋有些意外,待刘基率家人行礼之后,他便哈哈大笑着,亲手扶起刘伯温道:“哎呀,老刘你怎么亲自出来了?”
“哪敢躺着迎接皇上啊。”刘伯温虚弱笑道。
其实他还真敢,但为了减轻一下楚王殿下的骂名,更为了自己的名声,他才强撑着出来亮亮相。
京里老少爷们看仔细了,我刘伯温没拉死,也没拉得起不来床!
“咱俩有什么好客气的?”朱元璋却以为,这是刘伯温在对自己摆低姿态,自然十分受用。“刘琏,快点把你爹扶进去!”
待进去前厅后,朱元璋坚持让刘伯温在躺椅上躺好,然后板起脸来喝道:“孽畜,还不磕头谢罪!”
朱桢只好一瘸一拐上前,跪下给刘伯温磕头。
“呜呜,先生,俺错了。”朱桢哭得很真实,真就好心酸啊。
“殿下,使不得啊……”刘伯温登时红了眼眶,感觉心都碎了……这孩子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啊?
他自负聪明绝顶,从来只有他帮助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帮他的份。
而且该说不说,泻完之后,他感觉身上轻快多了,也不咳嗽了。这让刘基难免迪化,难道殿下连这都想到了吗?真是太不可思议的天才儿童了。
总之,刘伯温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恩情呢。
他在儿子的搀扶下,吃力的坐直身子,颤抖着伸出手,扶起泪人似的楚王殿下。
“都是老臣的错,我、不该,不该让殿下小小年纪,独自承受这一切啊……”刘伯温老泪纵横,竟给了自己俩耳光。
“我真是老糊涂了啊……”
这话在朱元璋听来,自然是刘伯温在反思自己的教学方式,过于简单粗暴了。
但朱桢知道,这是老刘在向自己道歉。自己为了救他,操心劳力这么久,还遭受了这么多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
当得起!
可刘伯温不道歉还好,这一道歉,朱桢哭得更凶了。
“是俺不好,俺不该小瞧先生的,你可是谁也难不住的刘伯温,我真该老老实实跟着你上学,不干那些蠢事啊!”
朱元璋闻言欣慰点头,看来这回教育成功,老六从灵魂深处反省了。
然而在刘基听来,却依然是另一番意思——
‘这么说你明明有办法搞掂的,干嘛不早说,要等着我小孩子家家来救啊?’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殿下!我也有解不开的难题,过不去的坎儿啊!”刘基长叹一声,和朱桢抱头痛哭起来。
“老臣以后会多跟殿下交心,不会让殿下再一个人胡思乱想了,我要帮你成为大明第一贤王!最有文化的那种……不,文武双全的那种!”
然后他稍稍拉开距离,问道:“你还愿意认我这个老师吗?……”
“我愿意。”朱桢鼻涕冒泡,使劲点头。
终于感觉不那么亏得慌了……
第六十三章 不正经日记
始终跟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的朱元璋,见成功上演了一出师生和,自然十分高兴。
一高兴,也没强求朱桢自赏大比兜,便板着脸道:“好了,既然先生原谅你了,就先出去玩吧。”
“记住了,再有一次,老子打断你的腿!”当然,例行的威胁少不了。
看着朱桢被吴太监领出去,朱元璋长长松了口气道:“先生真是太心善了!”
“不,老臣真是惭愧啊。”刘伯温用衣袖掩面擦泪,也借机调整下震惊的心情。
他震惊的是,朱元璋居然信了老六的鬼话。
当然,这绝对跟父母对子女总是缺乏正确的判断有关。
孩子是自己的好嘛,滤镜太重没办法。
但,楚王能把朱元璋给骗过去,已经让他惊掉下巴了。
那可是绝顶聪明且多疑好猜的朱老板啊……
要么是老朱故意放水,要么就是这个老六太妖孽了。
之前他更倾向于前者,但现在,他更倾向于后者。
当然,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眼下还有一场生死大考在等着他呢……
……
待到无关人等退下,厅中只剩君臣二人。一个坐在官帽椅上,一个靠在躺椅上,就像十年前经常促膝而谈、指点天下时那样。
但厅外,侍卫亲军设下了三层岗哨,连只耗子都钻不进来。
再也回不去那时候了……
厅内,君臣相顾无言良久。
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胡惟庸带太医上门那一刻,刘伯温就知道朱元璋对自己起了杀心。
朱元璋也知道,刘伯温知道自己对他起了杀心……
但也不能这么沉默下去,身为臣子,刘伯温有义务打破僵局。
“皇上,咱们多少年没这么坐下来谈谈心了?”
“是啊。原先咱们隔三差五就坐一起谈天说地,有时候在你这里,有时候去我那。老嫂子的手艺真是一绝,可惜,再也吃不到了。”朱元璋看着刘伯温那苍老的脸,花白的须,也很是感慨。
“拙荆是洪武元年去世的,老臣心痛辞官归居了几年。再被召回时,皇上就有了皇上的威严,老臣也得学着有个臣子的样子了。”刘伯温露出怀念的神情道。
“其实不光你,就是李先生,天德、鼎臣他们这些原先睡一张炕的老伙计,现在也生分多了。”朱元璋叹气道:
“现在咱想跟他们亲近,他们也都小心翼翼的,搞得咱越来越像孤家寡人。”
“这正说明他们有分寸,识大体,这样才能君臣始终啊。”刘伯温淡淡道:“像廖永忠那样的蠢货,早晚都是个死。”
“刘先生,咱真的不想学汉高祖。”朱元璋表情有些不自在道:“咱想跟老弟兄们善始善终。”
当着刘伯温的面说这种话,就连朱老板也会臊得慌。
“能做到汉高祖那样,陛下就很不错了。”刘伯温意义难明的笑笑,不再兜圈子道:
“皇上,是不是廖永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是,他喝醉酒跟人乱讲说,当年瓜步沉舟是你指使,杨宪教唆他干的。”朱元璋也是个坦荡的汉子,点头道:
“抄家时,发现他家所有往来书信都完好,唯独把你的信烧了。”
“是全烧了,还是烧了一部分?”刘基轻声追问道。
“还有些残骸。”朱元璋有些尴尬道:“能看出些字来。”
“陛下还记得吗?”
“呃……不记……好吧,还记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朱元璋把心一横,十分光棍道。
因为这回答说明他非但看过,而且还看了很久。
“这就好办了。”刘基便淡淡一笑道:“陛下让刘琏,把我的日记取来。”
“日记?”朱元璋吃惊道:“先生还写日记?”
不过他还是传旨下去。不一会儿,刘琏和刘璟抬了口硕大的箱子进来。
“找出洪武元年七月,和洪武四年五月的两本。”刘基吩咐一声,又对朱元璋解释道:“这两本里,有两封信的原文。”
“日记里还记信吗?”朱元璋心说,怎么感觉这个日记不太正经呢?
不过也是,正经人谁记日记?
“皇上应该听说过文集吧?要做文集,不能只凭记忆啊,但凡写过的字,都得留好底稿才行。”刘基把一本日记折页,递给他道:“老臣不才,也与宋景濂共执文坛牛耳多年,出个《诚意伯文集》没毛病吧?”
“没……有。”朱元璋讪讪道:“诚意伯这个爵位低了,当时咱正因为杨宪的事儿迁怒先生,后来好几次想给先生进爵,可先生都坚决推辞了。”
这也是他现在不大愿意跟刘伯温接触的原因,总觉得亏欠了对方。所以总是不由自主的就放低了姿态,好没面子的。
所以说,亏欠心理是最可怕的。要么杀了自己,要么杀了对方……
“皇上误会了,老臣真心喜欢诚意伯这个封号。”刘伯温却正色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使其意念发于精诚,不欺人,也不自欺。正心诚意,乃是老臣毕生追求的境界啊!”
“真的吗?”朱元璋一脸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老臣对陛下,从不说半句假话。”刘基沉声道。
朱元璋心道,是不说半句,但一句两句可没少说。他打开日记,翻到刘伯温折起的那一页,果然看到了日记后面,附有一封短信,正是写给廖永忠的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