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宋祭酒也是真不讨人喜欢。要不是皇上规定,士农工商皆可畅所欲言、上达天听,唯有学生不能上书言事,下官能收集三千个签名恁信不信?”
“信。”王嘉会满意的点点头,将弹章递还回去道:“奏章写的不错。就造势来说,三十六人联署也够了。”
“那,这下能把宋祭酒送走么?”金文征满脸期冀的问道。
“未必。”王司业叹气道:“今上固执己见,何曾因为众议纷纷,改变过什么圣断?”
“倒也是。”金文征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可是亲眼看到,去年反对江西清丈的声势何其惊人,那真是前赴后继、死而后已……却依然没动摇皇上的决心。
“那我们此举,很可能是徒劳的?”他有些沮丧。
“不,功不唐捐。”这时,一旁那位潜夫公捻须笑道:“方才司业不是说了么?你们的任务是造势,把台子扎好,这样真正的角儿,才好登台唱戏。”
“也对,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官,充其量只能跑龙套。”金文征自嘲一笑道。
“哎,话不能这么说。”王司业安慰他道:“你们为诸生请愿,代表的是正道、是人心,没有你们先奠定调子,后面的人没法开腔的。”
“呵呵,司业不必如此。”金文征笑笑,正色道:“下官此举,是为了正本清源,为了给诸生请命,至于区区虚名,无足挂齿。”
“有金贤弟这样的儒生在,我孔教何愁不兴啊!”王司业感动的不要不要,又一脸歉疚道:“只恨愚兄无法与你等联署啊。”
“王司业有更重要的任务。”那潜夫公从旁正色道:“而且你若是跟着上疏,性质就全变了。且不可意气用事啊。”
“不错,我等纯粹出自公心——正如司业所言,不能让宋祭酒再‘以法驭儒’、戕害文教了。”金文征也点点头,郑重其事的抱拳道:“只要国子学能在司业手中正本清源,回到当年的‘淳淳之教’,我等就算斧钺加身,又何惧之有?”
“若真有本官掌国子学的那天,定不会让汝等失望的!”王司业叉手还礼,将金文征送出了小院。
……
待王司业转会时,潜夫公也看完了那道弹章,他忙道:“潜夫公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吏部那边,是不是也跟恁那位贵门生打好招呼?以防万一。”
“放心。”潜夫公呷一口茶水,淡淡道:“老夫已经跟余部堂约好了,后日过府一叙,到时候会跟他说的。”
“余部堂应该会同意吧?”王司业患得患失。
“事关我华夏文脉之传承,所有孔孟门徒都责无旁贷,他也不例外。”潜夫公很肯定的点头道:
“何况又不是让他做什么坏规矩的事,不过是正常的发下文移,命宋祭酒按时致仕而已,他怎么会不同意呢?”
“也是。”王司业点点头,讪讪笑道:“这么说来,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潜夫公点点头,目光炯炯的看着王司业道:“老夫也会顺便向余部堂推荐原礼兄的。”
“那先多谢潜夫公了。”王司业大喜,躬身行礼。
“不必。”潜夫公摇摇头,淡淡道:“我等都是为了儒教,并非为一己私利,只望原礼兄接掌国子学后,能拨乱反正,复我千年道统。”
“明白,在下会全力以赴,恢复科举,不让诸公失望!”王司业肃容道。
“如此,也不枉老夫这番奔波了。”潜夫公欣慰的点点头。
……
宋讷本月就年满七十了,按洪武元年之规定,‘凡内外大小官员年七十者,听令致仕,其有特旨选用者,不拘此例’,他就应该回家抱孙子去了。
但让王司业等一干盼着他赶紧滚蛋的人着急的是,宋讷年初就按例递了乞骸骨的奏表,却如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动静。
皇上既没有批准,也没有下旨慰留。也不知是几个意思。
乐观的猜测是,皇上因为陇西郡王去世,无心理政,把这事儿给忘了。
悲观的猜测是,皇上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者,不想让宋讷离任。但因为此前并无超龄留用的先例,皇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宋讷还是该干嘛干嘛,一点也没有要退休的意思,王司业这帮人沉不住气了,决定推他一把,送宋祭酒准时退休。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这个叫陈潜夫的潜夫公。他虽然只是国子学的五经博士,却也是吏部尚书余熂的授业恩师……
第六零四章 他急了
这半个月,老六过得辛苦极了。
尽管同舍的学霸学神们都在尽力帮他了,可光是每天背诵法条两百字、本经两百字、四书两百字,且还要通晓义理,就压得他都没时间睡觉了……
困得他呀,那是沾床就着,可睡不多会就又猛然惊醒,因为他梦见自己还有好多段没背完。
醒来后第一反应,原来是在做梦啊。又一转念,我艹,是真有好多段没背完……
胡显和邓铎这才发现,原来殿下骨子里是个极其执拗要强的人。
虽然他私下里说了好几回,这次出去,再也不来了,打死也不来了……管娘的丢人还是丢鬼了,老子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当,美美的妹子不陪,跑到这活地狱里遭这罪!
可只要还在国子学待着,老六就一点不想丢脸。被区区助教、学正训斥乃至打板子,对殿下来说,都是一种不能接受的耻辱。
正是这种多年养成的高自尊,让他头悬梁、锥刺股,咬牙坚持了一天又一天。
可这样连轴转了十多天下来,他就是铁打的金刚也顶不住啊……
且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而是大多数国子学生共同的感受。
毕竟像黄观、杨士奇这样的学神、学霸是极少数的,大部分国子学生其实都是老六这种,学习天分一般的普通人……
好吧,大部分生员其实都有多年苦读的基础,学习起来要比两年没摸过课本的老六,得心应手的多。
但他们可没有老六这么多帮手啊,每天的书面作业加上背诵理解,还有月交的作业也没人替,都得自己写、自己背啊。
皆是凡夫俗子,谁也遭不住的……
而且这些读书人哪有老六那么好的身体底子?陡然上强度的后果,就是这半个月来,同班的生员上课晕倒的,在号舍病倒爬不起来的比比皆是。
但国子学居然非但不让生病的学生看大夫,还不许缺课……助教和学正们说,想要请病假,必须得祭酒同意才行。
但只要不是真病得爬不起来那种,宋祭酒是不会准假的。
这简直是要把学生逼疯的节奏了……
所以坚持到几望……也就是望日假期的前一天……下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云板敲响时,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稍微喘息,有病的也可以去看医生了。
然而就在学生们欢天喜地准备夺路而逃时,教舍的门却被侯助教挡住了。
他脸上挂着歉意道:“今天还有晚课。”
“什么?!”学生们齐齐惊呼出声。
六堂之内,惊呼声此起彼伏,呼声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吆喝什么?”侯助教变颜变色道:“肃静!”
“可是先生,这不合规矩啊!”有学生忍不住嚷嚷道:“现在已经可以放学了!”
“一派胡言!”侯助教把脸一沉道:“一个月前尔等刚背过学规,现在谁告诉我,哪一条规定,朔望日的前一天也放假啊?”
“几望日的课,已经上完了!”有学生情绪激动道。
“那是以前,现在有晚课了,就得先上完晚课再说!”侯助教一拍戒尺,呵斥道:“尔等再敢喧哗,明天的休沐取消!”
“……”已经被刻进骨子里的服从性,让生员们默默坐了回去。但一个个哪有心思背书写字?全都在那里愣愣的发呆,脸上压抑不住的愤慨之色。
“唉。”侯助教暗暗擦把汗,放缓语气道:“其实本官也很同情你们,也想早点放你们出去,无奈祭酒大人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们也只能遵照执行。”
“……”听到助教的软话,生员们神色稍霁,怒气瞬间就转移到了宋祭酒的身上。
“姓宋的不逼死我们是不算完啊……”生员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的低声道:
“他不都七十了么,怎么还不致仕啊?!”
“快死吧……”
往常但凡有人交头接耳,侯助教定会严厉呵斥,甚至直接戒尺伺候,但今天他选择充耳不闻,任由学生们非议祭酒,自顾自出了教舍。
这时一旁乙字班的助教何操也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的如释重负。
“你们班上怎么样?”走远之后,何助教低声问道。
“差点炸了锅。”侯助教小声答道:“好在我及时祸水东引,让他们把账算在那位头上,不然,嘿嘿……”
“我们班上也是,诸生今天格外没耐性啊。”何助教感同身受道。
“太正常了,这半个月,他们身上的压力太大了,那根弦,快绷断了。”侯助教轻声道:“不过咱们这样合适吗?”
“是不太地道。”何助教点点头道:“但事有从权,要以大局为重,只能苦一苦诸生,骂名祭酒来担了。”
“唉,话是如此,可这么下去,我总担心会出事儿的。”侯助教忧心忡忡道。
“放心,等好消息一传来,学生们的怨气,立时就消弭于无形了。”何助教安慰他道:“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再坚持一下,都会好起来的。”
“唉,好吧。”侯助教点点头,忽然后知后觉道:“不对,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嘿嘿。”何助教这才得意洋洋,附耳道:“吏部今日有文移下来,而且不是给国子学的,是针对祭酒本人的。你说能是什么?要给他升官么?”
“啊,真的?”侯助教登时惊喜万状,日盼夜盼,这一天可算到来了!
“嘘,别声张。”何助教提醒道:“当心他临走之前,收拾你一顿,那就亏大了。”
“哎,明白。”侯助教点点头。
……
教舍中,一片乱糟糟。老六更是一脸的尿急,外头还有姑娘等着接他放学呢!
这他么又要上晚课,难道要青梅和天降在外头等到天黑?
‘那可不行!’想到这儿,老六霍得站了起来。他固然不想丢脸,但更不能让心爱的姑娘等到花儿也谢了。
一旁的铁铉忙问道:“你干吗?”
“妈的,这个学,本王不上了!”老六冷哼一声道:“宋讷,你等着吧,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说完,他书包也不要了,径直就要往外走。
“洪兄……”几个舍友全都站起来,铁铉倏地追出去。
却见黄观已经先一步拉住他了……可惜太过瘦小,像是个老六身上的挂件,都不影响老六行动。
胡俨杨士奇对视一眼,前者点点头,后者犹豫一下,也一齐追了出去。
“别走……”
第六零五章 再不来了
“洪兄,切不可冲动啊。”挂件学神牢牢抱着老六的大腿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这里公然作对都会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