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锦衣卫将轿帘两面同时掀开,便露出轿内的真容。
陆松站在轿前,对跪礼的官民传达圣意道:“治盐如治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赐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越宝剑尚方,可上斩王侯,下斩黎庶。凡有碍盐事者,便宜行事、先斩后奏,钦此!”
啊?
湖广按察使杨继宗一直以为王越要请的是王命旗牌,但听到竟然是传闻中的尚方斩马剑,不由得愣住了。
只是定睛一瞧,放在轿中的哪里是王命旗牌,而是一把造工精巧的宝剑。
宝剑长约三尺有余,剑身花纹细凿,图纹清晰,剑身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剑身上还纹饰着北斗七星,毅然是一种造工精致的宝剑。
尚方宝剑?
跪在周围的数万百姓听到竟然是戏文中包拯的尚方宝剑,宛如遇上了大明星般,当即便纷纷抬头望向轿中。
尚方,这是皇室专门监管御用刀剑等器物的地方。
尚书宝剑最早的记载是《前汉书-朱云传》,朱云上书:“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只是汉成帝得知是要斩安昌侯张禹,便差点斩了朱云,而这把尚方斩马剑并没有授出。
到宋朝,大将率军出征时,为强调其权威和皇家的信任,皇帝都会赏赐给他尚方宝剑,给他们“如朕亲临”的权力,但对宝剑的权限都有明确定义,像宋太宗赐手下大将曹彬尚方宝剑便特意吩咐:“副将以下,不听命者可斩”。
明朝的尚方宝剑仍是停留在军事领域,而今朱祐樘将尚方宝剑赐给王越总理盐政,这无疑是给予尚方宝剑新的职能,具有划时代意义。
陆松手持密旨来到王越面前,又是郑重地问了一句道:“王大人,你可想好了?”
王命旗牌是明棋,而尚方宝剑才是朱祐樘的一步暗棋。
只是这一步暗棋是有条件的,若是王越想要动用这把大杀器,那么明面上便要跟整个文官集团为敌,更要肩负起朱祐樘的这份信任。
总不能你拿了这么一件大杀器痛痛快快杀了人,结果啥事都没有办成,你将堂堂的大明天子弘治置于何地?
正如朱祐樘所言“欲取尚方,先承其重。宝剑一出,血流盐河。虫不过百,休言还朝”,这便是王越选择尚方宝剑的责任。
“臣既要尚方宝剑,便是要跟盐虫不共戴天!”王越知道陆松其实代陛下询问的,便决然地回应道。
早在边关之时,他便已经数次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而今竟然是要接下这个军令,那么他同样有死的觉悟,亦是知道只有杀戮才能解决现在的盐弊。
陆松看到王越已经有了觉悟,便不再阻拦王越取剑。
王越手持尚方宝剑,对台上的黎光明质问道:“陛下御赐尚方宝剑,上斩王侯,下斩黎庶!黎光明,你贩卖私盐,勾连肖知县垄断盐事,祸及京山百姓,本钦差今日可斩汝否?”
台下的百姓想到早前黎光明的那份嚣张,这时便纷纷望向刑台上的黎光明。
“不,钦差大人,请饶命,请饶命,下官愿献万金,请饶命!”黎光明顿时慌了,当即便是求饶地道。
湖广按察使杨继宗看着黎光明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而裤裆明显是湿了,知道这个终究是一个怕死鬼。
只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若对这位被贬谪的王越恭敬一些,对经营盐行的事情保密一些,大概不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当然,陛下打破常规给王越赐予尚方宝剑,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只是这跟传闻中的衣柜太子形象有些不相符。
王越从来都不是一个贪财之人,平生所追求的便是公义两字,想到胡大牛之死,想到黎光明在职期间必定是恶行累累,当即便厉声命令道:“斩!”
噗!
噗!
两名刽子手的大刀狠狠地挥下,两道鲜血当即飞溅而起,而黎光明和肖知县的脑袋落到刑台上,毅然双双殒命。
“死了!”
“狗官真的死了!”
“哈哈……善恶到头终有报!爹,你看到了吗?”
……
台下的几万百姓看到黎光明和肖知县伏法,看到这两个作恶多端的两大害虫被斩,初时还是有点不可置信,但很快便是欢呼而起。
民不与官斗,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随着黎光明官运亨通后,黎家子弟便开始鱼肉乡里,特别这个肖知县更是黎家的应声虫,致使京山百姓饱受欺凌。
现在看到两大害虫双双伏法,焉能不让他们感到高兴呢?
京山的天空,仍旧阴沉沉的。
胡家人原本是想要将胡大牛的尸体就近掩埋,但得到王越的支助后,还是选择用马车将尸体运回去安葬。
杨继宗负责对黎光明和肖知县进行抄家,肖知县前后抄得五万两白银及一些珠宝字画,而黎光明的几座宅子抄得十五万两白银及一箱珠宝字画。
王越并没有在京山县久留,在将黎光明和肖知县的罪行上奏后,便率领钦差卫队离开这里前往安陆州,那里的盐价每斤盐足足四百文钱呢。
仅是三日后,安陆州搭了一座刑台。
安州知州及奸商钱掌柜被推到上面,随着两道刀光闪过,又是两道鲜血飞溅而起,两大害虫再度双双殒命。
在看到王越的行径后,百姓纷纷称颂,不少好事之徒给予王越“王青天”的美誉,亦是有人称之为“尚方清天”。
虽然王越的行径得到百姓的称颂,但自然不受文官集团的待见。
在得知王越要前往长沙府的时候,整个湖广体系的官员都慌了,在湖广按察使姜洪的带领下纷纷上疏弹劾王越。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檀香袅袅而起。
身穿常服的朱祐樘端坐在桌前,看到从湖广递上来弹劾王越的奏疏越来越多,明显感觉到有一些官员是真的慌了。
“今日皇恩突然至,老迈持刀再少年?”
朱祐樘看到有官员再度炮轰王越的诗,初时并不觉得有问题,但架不住底下这么多官员反复强调,以致自己都觉得王越似乎有了反意。
“陛下,这是刚刚内阁送来的票拟疏!”郭镛抱着一大叠奏疏进来,轻轻地放在旁边的书桌上道。
梁芳已经功成身退离开了乾清宫,而今新任的乾清宫掌事太监是郭镛。
郭镛四岁便入宫,而今已经在紫禁城生活了三十多年。原宪宗时期乾清宫的一名普通太监,后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而今又重掌乾清宫。
跟其他有智谋的太监不同,郭镛做事谨小慎微,几乎从不犯错,永远都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上,又要干些什么事。
朱祐樘对这位新任乾清宫掌事十分满意,突然疑惑地询问道:“湖广按察使姜洪?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回禀陛下,这是徐溥的高徒,早前上疏请怀恩回朝的那位御史!”郭镛稍作回忆,当即便汇报道。
朱祐樘这才恍然大悟,旋即带着几分戏谑地道:“他这是替徐溥办事有功,所以升任湖广按察使了?”
“徐溥主持两届会试,又担任吏部左侍郎多年,地方上的门生故吏其实并不少!”郭镛对朝廷的情况十分了解,当即便说明情况道。
言下之意,其实还是徐溥完全不差这么一个担任地方要职的门生。
朱祐樘知道掌握这眼皮底下的朝堂容易,但地方仍是鞭长莫及,不由得苦涩地道:“地方官员怕是只知他徐溥而不知天子了!”
郭镛不好接这个话,其实成化帝同样有着相似的困扰,所以才派遣大量的总镇太监。只是此举无疑加大陛下跟文官集团的矛盾,而且不好由他这位太监提出这个举措。
朱祐樘看到刚刚送来的一份奏疏,不由得感慨地道:“现在出有明以来内臣第一贪陈准,文臣今借题发挥让朕不可再重用汝等内臣,早知朕还不如不抄了!”
第八十二章 明现首贪,破局不易
随着怀恩倒台,一场大清算悄然在内廷中展开。
由于梁芳早已经派人盯上怀恩,怀恩归来后跟哪些人接触,又得到哪些人的贿赂,这些事情早已经记录在册。
其实在怀恩被关进北镇抚司之时,梁芳便已经下令将怀恩的同党尽数收监。
虽然怀恩图名很是克服自己那双贪婪的手,但他手底下并不乏贪婪之徒,尤其是受怀恩所倚重的干儿子陈准。
成化帝在位之时,派遣大量太监到地方负责督造工事和出任苏杭织造司等要职,以致京城有权的太监拥有很大的寻租空间。
这些太监并不需要自己动手,派遣到地方的徒子徒孙便已经替他们捞取钱南街,故而养肥了不少大太监。
陈准便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他先依着怀恩的宠信,而后又位居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厂督多年,毅然是内廷中的佼佼者。
朱祐樘得知陈准在这么多年敛财甚巨,当即便下令对陈准在京城置办的宅子进行查抄,结果从陈准的家中抄得足足五十万两金银和玉盘、珍玩无数。
在陈准之前,大明的第一大贪太监是王振。
王振被查抄之时,从其宅中抄得六十库金银,每库达六千多两,共计金银有四十余万两,高六七尺的珊瑚树二十余株,玉盘过百,而珍玩不计其数。
要知道,现在成化朝九边重镇一年的军费开支仅是四十万两,结果这一个太监的贪污金额便已经超过了九边重镇的军费开支。
“内宦之害亘古未闻,陛下若重用内宦,则国帑不厚矣!”
“内宦取一分,则民损一分,民损一分便无以生计,国将祸乱无穷也!”
“太祖有训,内宦不可干政!今天子重内宦而轻文臣,此乃寒天下士子而壮奸佞小人之悲哉!”
……
随着陈准被查抄五十万两金银刷新大明太监的贪污新纪录后,这些文官像是集体打了鸡血般,纷纷拿着这个事情大做文章直谏道。
面对着宛如雪片般飞来的奏疏,即便朱祐樘亦是吃不消了。
虽然谁都知道这些文臣是什么心思,不过是想要朱祐樘疏远内官,从而重用他们这帮“廉洁”的文臣。
偏偏地,朱祐樘还不能说他们错了。
毕竟太监贪墨还是要防,一旦过于放纵的话,哪怕眼皮子底下的太监十分清廉,但放出去的太监难免会继续横行无忌。
朱祐樘看到奏疏已经从京城传到周围的府县官员,即便心里早已经做了准备,但亦是感到一阵头大如麻。
“陛下,若是不查抄陈准等太监,内帑何以进账五十万两和如此多珍玩呢?”郭镛知道朱祐樘定然不会跟足足五十万两过不去,便是微笑地道。
朱祐樘想到五十万两进账不由得好受一些,但还是惆怅地道:“陈准的事情一出,这帮文臣今后怕是反反复复拿此事做文章,当如何是好?”
在他的计划之中,重用太监仍旧是重要的一环。
毕竟地方上的贪官污吏太多,而文官集团又拥有天然的结党属性,若是不通过太监来监督和制约,那么地方上的贪腐定然是斩之不尽。
“陛下智谋冠绝天下,奴婢认为定能难不倒陛下!”郭镛想到朱祐樘早前的精妙布局,当即便是恭维地道。
外面的北风吹得很厉害,以致有呜咽之声传来。
朱祐樘抬头望了一眼轻轻摇晃的檀香烟气,便认真地询问道:“郭镛,你以为是你们内监贪还是文臣更贪呢?”
“陛下,奴婢不好回答,恐有偏袒之嫌!”郭镛抓了一下自己的裤裆,显得苦涩地道。
朱祐樘瞥了他一眼,显得一本正经地道:“朕不见得能全信你,真真假假朕自会辨别,你且说便是了!”
“王振掌权之时,每次收取地方大员和京官的孝敬都是几百两,后来有人送了他三千两欲谋尚书一职,他便问‘先生何厚我?’,只是那时地方大员给杨学士的冰儆炭儆银便早已经在这个数了。咱们太监都是贫苦出身,哪怕奴婢都像是没见过钱之人,以前几百两便已经足可以养老,但殊不知根本不值一提。咱们太监即便再贪财,那亦不见得便要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到最后除了招祸又能传给谁?奴婢不知文臣如何,但依奴婢拙见,他们怎么都要比太监等要更贪,听闻李敏正在千金求马和招展懂武艺的好手!”郭镛侃侃而谈地道。
朱祐樘心里微微一动,当即认真地询问道:“朕记得李敏好像是从漕运总督直升至户部尚书,他是如何挤掉原户部左侍郎潘荣的呢?”
“此事倒是不知,但潘荣担任户部侍郎多年,确实是他更合适接任户部尚书,但却被挤到了南京!”郭镛显得若有所思地道。
朱祐樘不好判断李敏是走了徐溥的门路,还是私底下使了银子,但隐隐觉得李敏有问题,当即便认真地询问道:“李敏离京了吗?”